第四章劍指平沙獵獵風
數天之後,這場問民間疾苦的會議終於以桑弘羊的勝利結束,但兩方都加了官,而且在進入尾聲時,桑弘羊詼諧地以膠著的車輪與泥水遇雨即分為喻,說明兩方可以達成妥協。會議之後,朝廷廢止了酒榷,並下令允許關中地區鹽鐵私營,其他地區則暫時保持官營。
吟軒大喜,對霍光再三拜謝。因有著皇上的詔令,他即刻返回揚州,拉起煮鹽的場子。
這邊桑弘羊雖然勝了,卻勝得不舒坦。想他辛苦創立的製度,幾乎被賢良文學們批駁得體無完膚,這背後不是有霍光撐腰又是什麼?自己是先帝重臣,曾挽救國家於危難之間,霍光什麼功勞都沒有,卻如日中天,還要打擊舊臣,讓他的政治地位岌岌可危,真是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
上官桀自從為丁外人求封不成,心中對霍光的怨恨便與日俱增。心想先帝在時,自己位列九卿,本居霍光之上;如今父子並為將軍,又有孫女身為皇後,憑什麼處處受霍光掣肘?誰想舊恨尚未消弭,新仇又添。宮裏有一名叫“充國”的太醫監,為上官桀妻父所愛,倚借外戚之勢,無故闖入殿中,左右報之霍光,霍光立命拿捕下獄,交與刑官訓明複奏,其罪當死。上官桀忙向霍光求情,霍光態度強硬,半步不讓。眼看冬月將近,行刑期近,卻被長公主聞之。長公主欲救充國,便替其獻馬二十匹,充國方得減刑免死。上官桀因此更恨霍光,而愈加敬重長公主。
丁外人雖不得封,卻因有長公主作靠山,囂張跋扈,橫行霸道。因與前京兆尹樊福積有仇怨,便趁樊福免官在家時,使刺客將其射死,然後將刺客藏於長公主宅第。長公主宅第在渭城縣,吏役探明刺客蹤跡後,卻不敢前去捉拿,便告知渭城縣令胡建。這胡建最是剛直,在武帝時期為北軍軍正丞,曾怒殺監軍禦史,先斬後奏,名噪一時。這次聽聞有刺客躲在長公主府上,想也不想便帶兵役前往,將長公主宅第圍了個嚴嚴實實,又翻了個底朝天,真的把刺客揪出來了。長公主大為不甘,自認為皇帝之姊,縣令怎敢圍住我家拿人,於是遣人誣告胡建侮辱公主、箭射宅門。霍光見書,知是長公主有意誣陷,遂置之不理,長公主更加氣憤。後來有一日霍光抱病在家,上官桀代其打理政務,翻出長公主舊案,發給有司訊辦。有司奉命捕拿胡建,胡建聞報自殺。及至霍光病愈歸來,已經挽救不及。渭城縣人民俱為胡建喊冤,設立祠堂祭奠。霍光怒極,深責上官桀。
上官安與上官桀久受霍光之氣,便存了除去霍光的心思。於是密記霍光過失,寄與燕王劉旦,囑其伺機告發。劉旦為謀得朝中大臣支持,早對上官家示好,此番更是一口應允。
元鳳元年的一天,霍光前往廣明,校閱羽林郎官回京,上官桀見此良機,不及通知劉旦,私下與桑弘羊等人商議,自替劉旦擬成一書,專候霍光外出休沐時遣人上奏,那時上官桀再順勢將書發給有司查辦,而桑弘羊聯絡朝中公卿,共同捉拿霍光。
又過幾日,恰值霍光歸家休息,上官桀便遣心腹之人,持書詣闕告發。書中以劉旦口吻說道:“臣聞大將軍霍光校閱羽林郎官,沿途自稱警蹕,並令太官先往置備飲食。中郎將蘇武奉使匈奴,被留二十年,及歸但為典屬國,而大將軍長史楊敞並無功勞,反得為搜粟都尉,又擅調幕僚校尉。似此專權任意,疑有異心。臣旦願歸還符璽,入宮宿衛,密查奸臣舉動,以防發生變故。”
劉弗陵見書,隻淡淡掃了一眼便放下了。隔了會兒又像想起了什麼,心念一動,喚人再將書取來。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燕王名諱上,諷刺一笑,搖搖頭將書擱在一邊。
次日早朝,霍光從親信處聞知此事,心中又氣又怕,徘徊在殿前西閣畫室中不敢入內。劉弗陵卻如沒事人一般,見霍光沒到,便問道:“大將軍現在何處?”上官桀上前對道:“大將軍因燕王告發其罪,故不敢擅入。”劉弗陵含笑凝視上官桀半晌,緩緩地說:“召大將軍入殿!”
霍光硬著頭皮進來,第一件事便是免冠叩首。劉弗陵神色如常,抬手道:“將軍可即戴冠,朕知此事是假,將軍無罪。”
霍光大為詫異,問道:“陛下如何得知?”
劉弗陵道:“將軍到廣明,不過是去考察郎吏的成績而已。調動幕僚校尉也隻是近十天之內的事情,燕王遠在封國,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知道了呢?更何況……”他似笑非笑,盯著霍光,“將軍欲行不軌,也無需再多幾個校尉。”
霍光本來自得,卻越聽越奇,不想十五歲的娃娃心思縝密至此,及至最後一句,更是悚然心驚,於是伏在地上,頭不敢抬,高聲道:“皇上英明!”
霍光出得大殿,越想越恨,也才驚覺暗地裏不知有多少人希望他死,而皇上年紀漸長,慢慢有主見,若是仍信任自己還好,哪一天君臣異心,自己處境堪憂。行到家中,立即吩咐仆從道:“修書一封,請古少爺擇日歸來。”
吟軒花了近一年時間才造起一個巨型鹽場,如今運作沒兩個月,便接到霍光之書,心裏實在不願離開揚州,但見言辭懇切,又不好拒絕。所幸父親的幾個舊友紛紛投奔,因經驗豐富,又忠心耿耿,也好暫時幫忙支撐一下。於是打點行裝,奔去長安。
成君再見吟軒,自然極為開心,但因記掛與劉弗陵的事,也沒有多少心思隨他四處遊玩。吟軒人在長安心在揚州,那邊鹽場總是放心不下,這邊霍光召他來又無大事,一天天耗在府中,好不鬱悶。
這天在外頭逛了一圈,剛剛踏入將軍府,便聽成君在大吵大鬧。走近一聽才弄明白,霍光要帶女兒出席長公主的宴會,成君卻死活不願。一個大叫“為什麼一定要我去?”一個怒喝“叫你去就必須去,你娘你姐姐都去,你為什麼不去?”成君說不出理由,好像有話梗在嗓子裏,隻一味地哭喊不去。
吟軒向霍光問了個安,便走到成君麵前,軟語勸慰道:“幾家人一起聚聚,也是樂事,你這是何苦來?”然後附耳悄聲道:“我會替你向他解釋的。”
成君一怔,止住哭聲,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便跑去房中了。霍□□鼓鼓地望著女兒的背影,然後問吟軒道:“你跟她說什麼了?”
吟軒促狹一笑:“我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霍光又好氣又好笑,瞪了吟軒一眼,甩手道:“你也得跟我去。”
吟軒信步踱至府外,果見隱蔽處停了輛轎子,侍候一旁的正是秦公公。吟軒笑打個手勢,便鑽進轎中。
轎子行至長樂宮一個僻靜的花園內停下,吟軒鑽出轎子,眼見劉弗陵臉上的溫柔笑意瞬間凝固,不禁樂得前仰後合。
劉弗陵麵頰微紅,緩緩背過身去,寒聲問道:“怎生是你?”
吟軒攤開雙手:“霍大人不許成君來,偏要帶她赴宴。”
劉弗陵點點頭:“朕知道了,那你也一定得去。”
吟軒怪道:“陛下怎知我也要去?”
劉弗陵不答,而是轉過身來看著吟軒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要保護好君兒。”
吟軒一頭霧水:“保護?”
劉弗陵道:“朕想接君兒入宮,就是想保護她的安全;現下既然有你在她身邊,也是一樣的。”
吟軒隱約意識到事情嚴重,便追問道:“皇上究竟是什麼意思?”
劉弗陵挑眉輕笑:“朕的意思是,下次你想見朕,盡可從房頂上飛過來,輕易別乘這轎子,害朕空歡喜一場。”
吟軒走後,一個太監躡步上來,悄聲問道:“陛下,是否要再派兩個高手跟著霍小姐?”
“不用。霍光敢帶成君去,自然胸有成竹。”劉弗陵拂袖走開,“準備聖旨,明日嘉獎大將軍平亂有功。”
公主府內燈火通明,觥籌交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一家、左將軍上官桀一家、禦史大夫桑弘羊一家,一幹重量級的人物,都赫然在坐。長公主滿麵春風,笑著賜酒。丁外人在堂下招呼,看樣子與諸位大人都熟絡得很。
風姿綽約的霍顯與明豔照人的成君母女自然是宴會的焦點。霍顯嬌倚著霍光,陪著推杯換盞,不多久便微有醉意,暈生雙頰,媚眼如絲。成君則明顯悶悶不樂,眉尖一直蹙著,眼睛也不知道聚焦何處,桑弘羊的孫子桑楚上來敬酒,她心不在焉地站起應了一聲,酒杯舉起卻忘了喝,呆呆地又放下了,引得一班公子哥哄堂大笑。桑楚有些窘,成君也不好意思,隻好酒到杯幹,接著連聲道歉。上官家那些小子卻不肯放過成君,起著哄叫她輪番敬過各位“哥哥”,這事才算完。成君尷尬萬分,求救般望向霍光,誰知父母正與上官桀等人喝的高興,根本沒看這邊;待看向吟軒,吟軒恐惹出是非,便投來同情的目光,沒半點要幫忙的意思。
成君正在豁出命喝與翻臉不認人之間糾結不下時,一個柔媚的女聲響起:“諸位叔叔莫為難我妹妹了,姑娘家哪裏能喝這許多酒?”說話的是霍光的另一個女兒霍憐兒,亦是上官安之妻、上官小妹之母。因與成君非一母所出,又年幼出嫁,與成君相處時日並不多,是故成君見她開口替自己解圍,略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