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曾憶長安燈萬重(1 / 3)

“宛兒!快呀,大牛他們都走了!”門外突然傳來少年焦急又掩不住興奮的呼喚,女孩兒卻低下頭,狠狠地抽了抽鼻子,隻做不聞。這一天正是漢始元四年的上元節,才剛入夜,街上便漸漸喧嘩起來,家家戶戶的喜慶仿佛收也收不住,直溢出門去。鄰裏的男孩女孩們也大聲笑著邀約,獨獨林宛悶不吭聲,自個兒躲在灶台邊上,一勺一勺心不在焉地盛豆粥,然而一個不注意,那淚珠兒已經滾到碗裏。

“這是怎麼了,祭戶也要恁地久!”隨著一聲又氣又急的呼喊,一道人影閃了進來,奪過林宛手裏的木勺,嘩嘩兩下盛滿一碗粥,又抽出兩隻筷子插入中間,整個動作一氣嗬成,罷手後便拽著林宛朝門外拖。

“放開我!”林宛一張嘴,那哭腔便止不住,索性放聲嗚咽道,“我不要去了!”

少年一愣:“你哭啥?”轉而明白過來,帶著笑說道:“不要錢的金豆子!不就是娘不許你穿新裙子麼,天大的事兒啊!往年也沒見你一定要穿,怎麼今兒個講究了?”

林宛被說中心思,臊得低下頭去,口氣卻平穩了,抽抽鼻子,斬釘截鐵地說:“哥,反正我是不去了。”

那少年喚作林逸,正是林宛的哥哥。兄妹倆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平日裏最是要好。因著家窮,所以也早早懂事,小小年紀便幫著持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卻幾個節日,天天都過著最減省的日子。這一年春節,林大媽取回一條新的留仙裙,看得宛兒眼都直了,尋思著過幾日上元節便可穿上,因此高興得一連幾晚睡不著覺。誰曾想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這一天,林大媽卻說什麼也不允,宛兒願望落空,頓覺滿街花燈失色,小小的心裏隻有委屈。

林逸無奈,眼看妹妹抽身要走,急道:“等等,別老記掛花裙子啦,我這裏還有其他好物件呢。”說著走到院子裏的老樹後麵,摸出一隻兔子燈來,遞到林宛眼前:“瞧瞧這個,本想出門後再給你的,現在隻好先拿出來了。哥紮的,手藝如何?管保比萍兒她們的好看!”

林宛還從沒有自己的花燈,更不敢張口向家裏要錢去買,這下手捧著兔子燈,竟有種別樣的心願得償之感,當下破涕為笑,又赧然地別過頭去。林逸莞爾,拉起妹妹的手,道:“走,找大牛去嘍!”

上元節又稱元宵節,乃文帝為紀念“平呂”而設。當年高祖皇帝西去,惠帝劉盈即位,因生性懦弱、優柔寡斷,而太後呂氏又強勢專權,大權便逐漸旁落。待惠帝死後,呂後更是獨攬朝綱,將呂家子弟安插在各個要職,劉氏宗親和朝中老臣皆敢怒而不敢言,劉家江山幾成呂家天下。呂後病死,諸呂失去靠山,紛紛惶然,索性鋌而走險,在上將軍呂祿家密謀商議,欲起兵作亂。齊王劉囊聞知此事,立即起兵討伐,隨後與開國老臣周勃、陳平等取得聯係,設計除了呂祿等人,“諸呂之亂”終於被徹底平定。隨後,眾臣擁立代王劉恒登基,是為文帝。文帝感慨太平盛世來之不易,便將平叛諸呂的日子,也就是正月十五,定位與民同樂日,京城裏處處張燈結彩,老百姓出門相慶,皇帝也時常微服出遊,後來便發展成為今天的上元節。

長安城裏的上元節,堪稱一年裏最為熱鬧的一晚。城樓上、屋簷下、樹枝低垂處,飄著彩帶千條,綴著花燈萬盞。街道兩旁排滿小販,大多擺些精致搶眼的燈來賣,有些則是猜燈謎贏小物什,還有賣首飾、字畫、湯粥等的夾雜其中。男女老少紛紛走上街頭,青年的姑娘小夥更是抓住這難得的結伴出遊的時機,一時間人影憧憧、巧笑晏晏,將個長安城鬧得如同九天仙宮一般。

如今的上元節更是非同尋常。昔武帝在世之日,兵壯馬肥、良將輩出,先有飛將軍李廣,中有大將軍衛青,後有驃騎將軍霍去病,深入大漠,追擊匈奴,一路橫掃過祁連山北,在狼居胥山封土祭天,在姑衍山祭地,從此匈奴遠遷,再不敢犯我大漢,國威震而四夷賓服。然因連年征戰,國庫空虛,百姓困乏,今上即位後,在幾位輔政大臣的幫持下,精兵簡政、輕徭薄賦、關心生產,始元二年更遣使者賑貧民無種、無食者,天下皆稱其賢。經過幾年休養生息,民生大有恢複,府庫中銀錢充足,盜賊少見而良民盈於市,盛世之相終於再顯。所以這上元節便大張旗鼓,管叫那古人豔羨、外族赧顏。

林宛歡歡喜喜地提著燈跟哥哥出了門,見街上流光溢彩、歡騰四起,也就逐漸忘卻了不愉快,一心一意隻賞著滿城的燈火。大牛遠遠瞧見兄妹倆,扯著嗓子將林逸林宛叫了去。萍兒一眼看到林宛手上的兔子燈,誇張地大叫一聲,伸手取過,不住口地讚:“這麼漂亮!這是在哪買的呀?”林宛笑靨如花,輕快地說:“是我哥哥紮的呢!”小嫣跟著湊上來:“這麼厲害?我看看我看看!”萍兒以為小嫣想要細看,便將兔子燈遞過去,誰知小嫣並沒伸手,那燈便跌落在地。宛兒心疼得正要去撿,忽然不知從何而來一陣大風,兔子燈飄飄搖搖直往路中間滾去。

林宛一邊驚叫一邊追,手剛觸到那燈,便聽得一聲尖銳馬嘶,巨大的黑影跟著罩將下來。那頭的林逸看得真切,眼見馬蹄就要踏到妹妹身上,也顧不得多想,拔腿便衝,向著林宛合身撲上。兄妹倆直打了兩個滾,才堪堪躲過。

“哪裏來的野小子!不要命了?”林逸頭暈眼花,好容易坐起來,又聽到這一聲斷喝,嚇得一激靈。定睛一看,原來是輛雕花馬車,馬身上披紅掛綠,車門上方一左一右還係著兩隻七彩琉璃燈,便知是達官貴人之物,心中已暗暗叫苦,誰知趕車之人又吼道:“霍家的車你也敢衝撞?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是有幾個腦袋!”林逸一聽霍家的名頭,腦中“轟”的一聲,更是呆在當場——竟是當朝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家的車!

這霍光乃是先帝的托孤重臣,手握重兵,家裏的兒子女婿個個都是朝廷要員;如今聖上年幼,對霍光極為倚重,霍家可謂是炙手可熱。霍將軍雖老成持重,底下的姬妾子女卻氣焰難收,一班家奴小廝更是囂張跋扈,素日便在長安城裏橫衝直撞,欺男霸女,無人敢惹。從來隻有看著霍家和別人搶道,還沒聽說過誰敢衝撞他家的車馬,這下可如何是好?

林逸正自著急惶恐,那馬車的簾子徑自挑開了,走出一位嬌嬌俏俏的小姑娘來,眉似黛岑,目若點漆,披一件素淨如雪的狐白裘,肩上搭著火紅的描金坎肩,活像個粉雕玉琢的冰娃娃。此刻居高臨下地看著林家兄妹,櫻唇微啟,粉麵含嗔,冷冷問道:“怎麼回事?”這女孩也不過十歲模樣,嬌豔的容光已經讓人不敢逼視,再加上她語音凜然有如寒澗,林宛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往哥哥懷裏縮了縮。

此時的林逸已經想呼天搶地地大哭一番了——十多歲的霍家小姐,不是他家的小女兒成君又是誰?這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霍小姐,嬌縱任性、盛氣淩人在城裏也早出了名,便是叫他一頭撞進霍大將軍懷裏,林逸都不願意驚了霍小姐的馬!可是事到臨頭,他也隻好硬著頭皮站起來,鼓足勇氣說道:“我為了撿燈一時心急,沒看見小姐的車駕,罪該萬死,但不關我妹妹宛兒的事!”

霍成君跳下車來,果見女孩兒懷裏還抱著一隻兔子燈,因是紙紮而成,這麼一擠一磨之後已經不成樣子。林宛也才注意到皺巴巴髒兮兮的燈,傷心得淚珠直落。

霍成君走近來,俯身向林宛問道:“你叫宛兒?”林宛不敢抬頭,嗚咽著輕嗯一聲。霍成君低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回身吩咐道:“琪月,取一貫錢來,賠她的燈!”林逸大驚,以為自己聽錯了,正要開口相詢,霍成君又轉向他,問道:“你是她哥哥?”林逸剛一點頭,便覺得小腿一痛,竟是霍成君給了他一腳。十歲的小女孩沒多大力氣,踢上一腳原也不痛,隻是當著眾多夥伴的麵被個姑娘家欺負,叫林逸臉上如何掛得住?當下血氣上湧,忘了麵前之人是誰,衝口便喝問:“你踢我作甚?”霍成君早先還有些柔和笑意的麵頰瞬間又罩上寒霜,冷笑一聲,斥道:“你敢擋我的道?還要我告訴你為什麼!”

林逸望了望霍家虎視眈眈的家丁,勉強把氣咽下,拉起妹妹欲走。一個丫鬟提著錢追上來,他也寒聲道:“多謝小姐好意,這錢我們不要!”

正要上車的霍成君聞言回頭,淡淡地說:“是我賠給宛兒的,又不是給你的。”林逸正要說“不值這麼多”,忽然發覺霍家小姐竟直接喚著“宛兒”,語音柔和親切,仿佛相識多年。便這麼愣怔的片刻,霍成君已經攀上車,吩咐車駕遠去了。

霍成君合眼靠在軟墊上,隨馬車顛顛簸簸,回想著方才那對兄妹,和林宛兒手中破破爛爛的兔子燈,再一睜眼時,已雙目瑩然:“大古哥哥,難道今生你都不要再見我了麼?”

——仿佛還是昨天,眉目疏朗的小少年立在夕陽的金輝中向她笑著:“太陽都落山啦!成天這麼慢慢吞吞的,我看你別叫君兒了,改叫‘晚兒’罷!”

眼看車駕將行至鬧市,前方人聲鼎沸、摩肩擦踵,駕車的小廝側向一旁的丫鬟,問道:“蘅姐,還要不要往裏走了?或者讓小姐下來,咱走進去?”丫鬟皺了皺眉,望向燈火通明、仿似無盡的長街,道:“就在這停下吧,讓小姐耽一會兒,我們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