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的十一月,天氣似乎特別寒冷,早早就下了大雪,滴水成冰,街市上幾乎見不到什麼行人。
然而在東宮顯德殿上,卻是暖意融融,數百文武朝官坐於席上,如沐春風,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皇上親下手詔,大會朝臣,共商治理天下之策。不論官職大小,人人都可暢所欲言。並宣太史令當堂記錄,凡有一言一計可行者,俱存於史冊,流傳後世。
皇上言綱舉目張,治理天下之策,先須求一總綱,然行再論細務。
朝臣們爭先發言,漸漸分成兩派,一派以封倫為首,主張以刑律霸道為治天下之綱。另一派以魏徵為首,主張以教化王道為治天下之綱。雙方爭得麵紅耳赤,各不相讓。
唯獨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等人沒有加入爭論之中。他們對於這種在廣庭大眾麵前議論大事的方法難以適應,甚至有些反感。
連倡導大會朝臣議論國策的李世民也有些難以適應,不得不讓兩派暫停群起爭論,先由封倫、魏徵二人把各自的道理說個明白。
封倫搶先說道:“自三代以來,人心日壞。尤其是大亂之後,人心更加險惡,俱懷不逞之欲。稍有風吹草動,便呼嘯群集,為寇為盜。故須嚴肅刑律,雜采霸道以治天下。往日秦朝專用刑律、漢代雜采霸道,並非是不想教化人心,施以王道。而是欲教化而不可得,非刑律霸道不足以威懾人心。魏征欲在大亂之後,勸皇上施以王道,全是書生之見,不識時務,若信其虛幻之論,必然敗亂國家。”
李世民想著他初登太子之位時,天下洶洶,幾欲大亂。覺得封倫所說很有道理,聽得連連點頭。
魏征奮而反駁道:“三代離今已過千年,若人心日壞,累積相加,華夏之地,隻怕全是鬼魅,哪裏還談得上什麼以‘霸道’、‘王道’治之。人生而畏死,生而求安,大亂之後更是如此。秦朝專用刑律,以霸道治天下,結果始皇帝死而地分,二世而亡。漢代雖說雜采霸道,武帝之前,卻是以黃老之術為主,武帝之後,又以孔孟之術為主,方得安享天下數百年。今若聖上大施王道,必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三年之內,定然華夏安寧,四夷賓服,成堯、舜盛世。果非如此,請斬魏徵之首,以射天下。”
“你……你狂妄,大膽……”封倫幹吼著,卻說不出什麼道理來。
不錯,秦朝專用刑律,果然二世而亡,我大唐萬萬不可重蹈覆轍。李世民心中一震,忙問:“以魏愛卿之言,如何才能教化人心,施以王道,從而天下大治,成堯、舜盛世?”
“皇上乃道德天尊之後,自當以皇祖‘清靜無為’之聖道弘揚天下。”魏征大聲答道。
“清靜無為?”李世民不覺皺起了眉頭。他好大喜功,並不欣賞“清靜無為”。不過,這既是“皇祖”聖道,他一時倒也不好出言反駁。
“正是。‘清靜無為’四字,尤在於‘靜’。”魏徵道。
“此為何解?”李世民問。
“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朝廷供給,兵戰之費,皆仰賴於百姓。無百姓則無國無君矣。今大亂之後,率士之眾,百不存一。桑農俱廢,百姓凋殘已極,急需靜養。隋室之興,在於文帝躬行節儉,輕徭薄賦,以靜治民,使百姓安居樂業,物產富足,故國勢強盛,突厥歸順,天下一統。至煬帝則大興土木,建宮室、開運河。又三征高麗、幹戈不休。使百姓離土而動,不得寧靜,遂至天下崩潰,盜賊四起,喪敗而亡。故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微而難察也。”魏徵朗聲說道。
是啊,隋室二世亦亡,確乎“動”之太過。李世民愈想愈覺魏徵所說乃是至理,不覺連聲道:“魏愛卿所言甚合朕意,甚合朕意。”
“今治理天下之總綱,必為教化王道。欲行教化王道,必撫民以靜。欲撫民以靜,必君上賢明。君賢則民存,民存則國治。”魏徵見皇上鼓勵,大為感奮,妙語聯珠。
“妙。治理天下之總綱,當以魏愛卿所言為本。”李世民說著,看了垂頭喪氣的封倫一眼,又道,“封愛卿所言,亦是有理,亂世必須嚴肅刑律,自古皆然。隻是不能將刑律置於國本之上,至使百姓不明王道,人心當真日壞一日。今國本已定,諸位愛卿還請詳加議論,訂出細務,以期盡快天下大治,成堯、舜盛世。”
朝臣們再次活躍起來,紛紛獻計,把太史令忙了個滿頭大汗,不得不請皇上多派幾個人幫他記錄。
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終於是不甘寂寞,也爭相發言獻計。
最後由李世民親自整理,訂出數十條細務,付於台省官員宣示天下,嚴格執行:
一、去奢省費,躬行節儉。並省朝官,降宗室郡王非有功者爵為縣公。並省州縣,因山川形勢,分天下為十道,裁去多餘吏卒。
二、輕徭薄賦,尤其不可勞役無時,凡修城郭、築堤防等興起人功之事,須申尚書省核查,不上報者或濫報、減報者俱以坐贓之罪論處。
三、按查均田之法,凡恃功恃力奪占民田者,嚴刑處置。狹鄉地少人多,州縣官吏應對其善相勸勉,使其遷往寬鄉。
四、勸課農桑,使各州縣遊手怠情之人出居鄉村,務農耕種。
五、設置義倉,以備凶年。置常平監官,設常平倉於大州,補義倉之不足。
六、獎勵嫁婚,多育人口。凡民男二十、女十五以上無嫁娶者,州縣以禮聘之。家貧不能自行者,鄉裏富家及親戚資送之;鰥夫六十、寡婦五十,婦人有子願守節者,勿強使婚嫁。
七、使邊境諸州招撫贖還流落四夷之人口,給糧遞還本貫。
八、興修水利、疏浚河渠。於工部中專設水部郎中,掌管水利之事。
九、選賢任能,使台省官屬各引薦良臣,推選廉吏,務使人盡其才。
十、委任責成,明定職分。使百官各有其事,各負其責。改革舊弊、嚴定考課之法。
十一、寬仁慎刑,刪改律令,務使寬簡,使民易知。凡法不可輕立,審慎立定之後,亦不可輕廢,勿使多變,至官民無所適從。言人命至重,死刑之律,須慎之又慎,凡決死囚,必由中書、門下四品以上及九卿共同議定,然後上奏皇上決斷,並查核複奏三次,方準行之。
十二、嚴禁誣告,製反坐之法,使奸詭險詐之人,不能逞其所欲,造亂生事。
十三、尊儒崇經,以孔、孟之道教化人心。使萬民知君臣之禮,明貴賤有別,移風易俗。於京城專置孔子廟堂,以孔子為先聖。重整弘文館,精選天下文學之士,議論經史,校定書籍,分類編定,考核本源。
十四、盛開科舉,使讀經習文之人,奮發上進。而天下才俊,俱可羅入廟堂。
十五、大興音樂。令太常少卿酌南北之調,考以古音,編定《大唐雅樂》,宣揚大唐文治武功,陶冶人心。
十六、修定禮儀,論等級,講尊卑。第宅、車馬、婚嫁、喪葬、祭祠及至服飾鞋帽,俱嚴加規定,各有差別,不準僭越。
十七、定學製,以國子監為最高學府,下分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等等,專錄官家子弟入學,養才益國。州、縣二學,準百姓子弟入讀,考試合格者,可升入國子監,亦可候補為官,稱之為“鄉貢”。
十八、編纂史書、酌古鑒今,明知是非。著禮部、秘書省、中書省會同太史令共負其責。
……
大會過後,李世民興奮不已,常對近侍之人言道:“古時帝王,以一人之力治天下,縱天才超絕,亦有不周之處,難克始終。今朕君臣同心,有若魚水,互相切磋、共理天下,何愁不致大治。”為了將朝事盡量經過公議,減少失誤,李世民苦思之下,又走出“五花判事”之例——皇帝詔令向由中書省發出,省中置中書舍人六名,分別與尚書省吏、兵、民、刑、禮、工六部相對應。平時軍國政事的決定俱由中書舍人起草,事連吏部者,即以與吏部相對應的中書舍人起草,以此類推。但其餘五位中書舍人也必須逐個審核詔令,署上姓名花押,故謂之“五花判事”。然後中書舍人再將詔令交付中書省長官中書令,中書侍郎核定,轉至門下省。門下省黃門侍郎、給事中等人根據律法,糾查是否有違法之處,如不合法,則負責駁正。隻有當一切手續都完備之後,皇上詔令才可交由尚書省各部執行。
如此,皇帝的每一道詔令,都有十數位精明幹練的官員議論核定,自是極少有失誤之事。
轉眼之間,又到了正月,李世民召集朝官商議之後,決定將新皇帝的年號定為貞觀。
貞觀元年,是李世民最為忙碌的一年。
打天下時,他身先士卒,親自衝陣殺敵,使將官士卒人人振奮,不敢後退。
治理天下,他同樣須親為表率,勤於公務。他幾乎日日上朝,每天批閱奏章,查核詔令,直到深夜。
朝廷中政令暢通,風氣肅然,人人感奮,不敢玩忽推諉。而上至宰相禦史,下至縣官小吏,都敢於直言切諫,使李世民應接不暇。
皇上如此忙碌,自然沒有功夫去“教習”壯士騎射之技。李世民隻得令尉遲敬德、秦瓊二人代他在內庭教習騎射。隻是依照法令,尉遲敬德、秦瓊須輪流出任外官,巡守邊境,不應長留京師。
而當尉遲敬德、秦瓊二人離開京城後,內宮忽又傳出“邪祟”之事。
李世民無奈之下,詔主爵郎中閻立本進宮,多畫尉遲敬德、秦瓊二人之像,遍懸宮門,以威懾“邪祟”。
“邪祟”果然畏懼尉遲敬德、秦瓊二人,不複在宮中出現。
此事傳至民間,長安城中人家爭畫尉遲敬德、秦瓊之像於門首,以為避禍驅邪之門神。
眼見天下已有治平之象,心懷不軌者大為恐慌,如燕郡王李藝、長平王李幼良、幽州都督王君廓等人都冒險反叛,卻無人響應,俱被部下擒殺,朝廷一兵一卒尚未派出,便已捷音高傳。
果然是人心思靜厭亂。李世民感歎著,更加全力致治,連下詔令:
——國以人為本,人以食為命。天下事當以農耕為先。凡宮庭行獵冠禮之事,須在農閑時進行。
——皇帝當親祭先農。複“躬禦耒耒呂”之古禮。禦苑裏設置禦田,皇上親自耕種,以知農夫之辛苦。
——男耕女織,古之通義,凡民間女子,須熟習織梭蠶繭之事。皇後宮妃亦當親為表率,織絹伺蠶。
——婦人幽閉深宮,情實可憋,朕所不忍,再放宮女二千人,歸其戚屬,任從婚娶。
——崇飾宮宇,乃勞弊之事,不可施於百姓,凡例當營建之宮苑,俱須加以裁罷,田地林澤還之於民。
經過大唐君臣連續幾年的不斷努力,農耕勃興,糧食豐足,流散之民,紛紛歸鄉,戶口大增,全國共達三百萬戶。
四夷番邦聞中原興盛,俱都遣使通好,計有新羅、高麗、百濟、黨項、龜茲及西域諸國。
長安東、西二市,百業俱興,商賈雲集。每當節日,處處車馬堵塞、飄香隨翠,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