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旅順。一頭土灰的的驢子慢慢地走在廣袤的原野上,騎著馬的人一身襤褸的麻衣,脖子上掛著一頂千瘡百孔的草笠,穿的是一雙髒舊的草鞋。細看些,此人卻是一雙鳳眼濃眉劍梁鼻,上下唇並成一個一字,看起來就無比頑強,深邃的眸子綻出一道冷漠與寒光,好一個男人的麵龐。再看那副遼東人的骨架,肩膀寬大下盤修長,敞開的麻衣襟透出紫紅色厚重的胸膛,好一個令人生畏的筋骨。這是一個20歲正值壯年小夥子應有的身板,他便是效力於天朝上國的遼人細作忠誠。不同於那些威武的錦衣衛,作為孫承宗大學士用遼東難民棄嬰遺孤秘密培養的細作,他們沒有一官半職,更無執事的製服——他們終年與黑暗打交道,襤褸的衣衫是他們最好的偽裝,哪怕一天的小小的安寧也享受不到,他們是活躍在黑暗裏的幽靈,他們是為大明而戰鬥的死士。此時驢子上的忠誠並沒有因驢子的緩慢而懈怠,他的大腦飛速的運轉著,思考著。旅順此行絕非小打小鬧,據悉金兵將攻打旅順,但他的任務並非刺探情報,此行是奔著叛明降金孔有德項上人頭而來的。正想著,已經到了黃昏,他也到了旅順城附近了,周圍三三兩兩的農戶早已逃離這兵荒馬亂的地方,旅順城城牆上的大旗已經能看到了,他準備先找到在這裏潛伏著的朝廷細作們了解下情報。正想著,突然遠處傳來幾聲炮響,並不震耳欲聾,但回蕩在忠誠的耳朵了確勾起了他的回憶……天啟元年,沈陽城。沈陽城牆上的炮火連綿不斷,後金的鐵騎顯然又開始展開進攻了,難民的大流聽到這炮響紛紛駐足遙望,遙望那岌岌可危的重鎮沈陽。有戶五口之家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拉著車一個勁的往前趕,三個沮喪的小男孩坐在他們父親拉的車上,悶頭不語,昨天這個時候他們還在摔跤玩鬧。前麵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流移,後麵是隨時能衝上來的滿人,拉車的父親心裏一陣接著一陣的惆悵。到了傍晚,已經聽不到沈陽城的炮火了。流移走了一天紛紛開始在曠野上埋鍋做飯休息。“爹,蠻子是不是已經跑了?”五口之家裏一個鳳眼小男孩問。當爹的正沉默地啃著幹糧,聽到兒子問這句話眉頭一皺沒答話,隻是忙掏出酒囊猛灌了一大口酒。五天過去了,流移們還在向西進發,身後沒有蠻子和他們的高頭大馬前麵也沒出現支援的官軍,五口之家白天一直在拚命的趕路,一直在流移大隊的最前麵,好像這樣就能擺脫危險一樣。拉車的父親汗如雨下,三個小孩子時不時還互相打鬧,跟在後麵的娘沉默不語。晌午的時候,流移大隊突然開始了騷亂。“有兵!有兵!”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引發了大家的恐慌。流移們回頭望去,確實出現了不少騎兵,沒有旌旗,盔甲不整,細看下,確是官軍。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沈陽丟了。有些人覺得這輩子都再不能東歸回家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們不知道帶給他們災難的不是滿人而是官軍。這些潰兵見到人群像瘋狗一樣,他們已經沒了秩序,縱馬衝進了人群中,瞬間人群大亂。一大群潰軍騎兵衝進人群左殺又砍,他們不是的眼睛裏沒有惶恐的流移,隻有他們身上的車上的一切值錢的能吃的東西。那個父親見狀大驚,丟下車和孩子們的娘一起拽著孩子跑,但是人哪有馬跑的快,癲狂的潰兵已經衝到前頭開始了搶掠,一個潰兵見這家人帶著包裹裏麵必是財務,縱馬過去一刀砍翻了孩子們的娘,血濺到了鳳眼男孩臉上,他隻覺得眼前一片血紅,那兩個孩子也是木在那裏,忘記了害怕不敢相信,這個潰兵下馬抓起血泊中的母親手中的包裹就要上馬,突然覺的腰上的刀被抽了出去,回頭一看一個憤怒的男人正舉著刀向他劈去,他眼前的畫麵永遠定格在了那張男人因憤怒而漲紅的臉上。“跑!”殺了潰兵的父親大喊,但是孩子們依然木在那裏。又是一個騎兵衝上來一槍紮穿了父親的胸膛,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胸腔中汩汩的鮮血直流。“爹!娘!”三個孩子坐在地上哭成一團。浩劫過後,隻剩下翻到的車板和哭泣的難民,他們每個人臉上身上都或多或少粘著血跡,親人沒了,吃的沒了,錢也沒了,他們該怎麼活下去已經不是問題了,而是死在潰兵手裏還是蠻子刀下。三個孩子已經泣不成聲了,鳳眼男孩首先離開了爹娘的遺體,去車板上翻剩下的幹糧,還好,他們還有些東西吃。難民此時又貼上了饑民的標簽,他們在草草掩埋了親人後再次踏上了向關內進發的路,一路上能吃的都吃了,下一個隻能吃人了。三個孩子跟著難民的隊伍互相拉扯,他們同樣饑腸轆轆,勉強吃飽已經成為了奢侈。已經是第十二天了,依然望不到路程的終點。到了晚上,慘白的月光微微照著曠野和饑餓的難民。三個孩子在一棵樹下打算休息,鳳眼男孩安頓好兩個弟弟後,自己找了個草叢去解手了。伴著月光往後走的他不會想到他即將看到怎樣一出慘劇。樹下的兩個弟弟去哪了?他滿腦袋的問號,正要呼喊弟弟們的名字,轉過樹的他看到的一幕嚇的他當即癱軟在地,一大群黝黑的饑民正坐在不遠處烤著些什麼,而那旁邊放著的是竟然他兩個弟弟的殘體!他盡了最大的氣力憋住了驚叫聲,靠著樹癱軟在那顯然已經嚇傻了。“那還有一個!”一個餓紅眼的饑民喊道。於是,一大群餓紅眼的饑民齊刷刷看向了他。“跑!”鳳眼男孩腦子裏隻剩下這一個念頭了。他反應很快掙紮著克服害怕爬了起來,用了平生最大的氣力邁開沉重卻又抖的厲害的雙腿。他的後麵是一群餓紅眼的饑民,怎麼能輕易放棄這等口糧。一場亡命的追逐上演在月夜下的曠野上。鳳眼男孩在和這些饑民拚一場體力消耗戰,好在他們食不果腹沒什麼氣力,而鳳眼男孩則保存幹糧偷偷吃堅持到今天一直沒和弟弟們挨餓。漸漸的鳳眼男孩也不行了,他畢竟是個孩子,他當時很明智的鑽進了高高的野草從中,使那些饑民陷入了搜尋。他還在跑,他盲目地跑抓瞎的跑,一片漆黑他什麼也看不見,突然感覺腳下一空、心頭一緊,他順著坡滾進了黑暗……是什麼如此癢?鳳眼男孩胡亂的抓了一把臉,旋即醒了過來,天已經上了火燒雲了,他不知道在這個土坡下躺了多久了,以至於臉上來來回回爬著幾隻螞蟻。“餓。”他自己嘀咕道。他身上除了一件衣服別無他物,無奈之下他翻出土坡找到一棵樹開始死命的摳樹皮。為了摳下一塊樹皮饑餓的他竟然兩下就揭了下來胡亂填進了嘴裏。“太陽衝西落,那邊是西。”糊弄過了肚子後的他自己又嘀咕道,開始衝著西麵繼續前進。他知道必須要活下去,必須要活下去。一滴眼淚掉下來,砸到土裏,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他的眼淚突然像決堤洪水般衝了出來。“弟弟死了,爹娘死了,為什麼我還活著?我該怎麼活下去?”他在心裏反複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