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魯布鐵 (2 / 3)

木祥來城裏打工一年後,父親卻出了事故死掉了,繼母卷了廠裏發給父親的撫恤金跑了。沒辦法木祥隻好祭拜了父親後再次回到那個餐館裏,接著做服務員。

經曆了餐館老板韓四和父親與繼母的家庭變故之後,木祥更加心灰意冷,他覺得這個世界對他是不公平的。尤其是女朋友小滿的絕情,讓他更加心積仇恨。特別是他在監獄裏服刑的那幾年裏,養成了無端的憋悶和焦躁。心裏像始終窩著一口氣般,他想得幹件什麼事情,不求驚天動地,至少要釋放一下。

木祥考慮了很久也沒打定主意。

每天活計做完後,木祥都要出去走走,鎮子邊上就是座座相連的大山。他喜歡那些巍峨的山體和無邊的綠色,空氣清新得令人心曠神怡。木祥先是爬最近的一座山,爬到山頂之後坐下來歇息。待滿耳的鬆濤聲彌漫過後,他再接著爬高點的山,直到爬不動了,才緩緩地下山,去鎮子裏那家小酒館裏喝酒。

木祥剛來時,二叔是不許他喝酒的,嘮叨說酒大了傷身。可木祥卻把二叔的話當成耳旁風,你說你的我喝我的,反正不是在家裏喝,自己身上還有一些錢,去酒館裏能喝上一陣子的。後來二叔就讓二嬸在家裏炒一兩個菜,打來散裝的白酒陪他喝兩盅。可木祥卻沒心思跟二叔一塊推杯換盞。他覺得還是在酒館裏喝著順暢,喝著隨便。

木祥坐到小酒館裏之後,會要上一小碗紅燒肉,那個眼睛小的女服務員給她打上三兩酒,就是整整一玻璃杯的玉米燒,再給他端上一小碟鹹菜。

木祥喝酒不急,他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在嘴裏品味那種辛辣和火燒火燎的味道。酒喝過之後,在神經行將麻木之前,吃一碗新撈的麵條,才結了賬朝木匠作坊裏走。這時候夜色已經出來了,夜色把一切建築的影子都映照出來,竟是那麼模糊和平坦。木祥就踩著大山的影子和木板房的輪廓朝二叔的家裏走,這會兒二叔和二嬸早就睡下了。兩間屋子裏都沒亮燈,木祥沒有進他住的那間偏房,而是在院裏的木頭堆上坐了會兒。

在木匠作坊是不能吸煙的,滿院子甚至是滿屋子裏都堆滿了木料和半成品,點點火星都會星火燎原的。

木祥走到窗前的水缸旁舀了半瓢水,咕嘟嘟地喝進去,將依舊往上躥的火氣壓了下去。木祥想這會兒城裏小餐館的小滿許是睡了吧,這女孩讓木祥感到又愛又恨,他覺得她真是沒有原則,沒有立場,是她害了自己。有好幾次,木祥都想到要去城裏找小滿,把她叫到小餐館附近的那個廣場,好好質問她幾句。問問她良心是不是讓狗吃了,是不是讓錢迷住了心竅,木祥還想自己要帶一瓶硫酸,在兩人說掰的時候,灑她臉上或身上,大不了他木祥再坐一回牢。

烏魯布鐵的夜色是安寧的,山風拂著鬆濤,傳過來青草的氣息,木祥想這絕對是個世外桃源,自己也許會在這個小鎮子待一輩子。

就是在小酒館裏,沒幾天的事,木祥有了個酒友。

那天晚上,他正喝著酒打外麵進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短頭發刀條臉,左眉鋒處有條三寸左右的疤痕。男人不太愛說話,進屋後坐下便點酒點菜。一杯酒竟然兩口就喝掉了,嚇得一旁看著的木祥連忙伸了伸舌頭。後來,男人朝木祥招了手,兩人就端杯拚菜坐到了一張酒桌上,又喝了半個鍾頭。

那男人搶著結了賬,讓木祥稍稍地感動了一下。木祥覺得他真是個好兄長,人悶葫蘆似的卻心眼好,為人仗義。從簡短的搭訕中知道男人姓胡,來山裏打短工的,是鎮裏收山貨王進成家的遠房表親。木祥問他咋不在貯木場幹了。男人說幹,隻是這幾天沒活,剛下過幾場大雨,還不到伐木頭的時候。

第二天晚上,兩人又不約而同地坐到了小酒館裏,這一回木祥搶著結算了酒菜錢。木祥知道從胡哥打零工那個貯木場走到鎮子裏來得用上半個鍾頭時間,那個叫碧州的貯木場木祥去過一次,排場很大,好像有兩條專用的鐵軌線和一台吊車。那裏往山外的運材量是林區數一數二的,所以用人就多。姓胡的男人跟木祥說,他頂多幹三兩個月,等攢足了一筆錢他就得去更遠的地方謀生。姓胡的男人沒有說那個更遠的地方是哪裏,但從他的眼光裏能夠看出那是個好地方,一個令他神往的地方。

木祥曾經問過姓胡的男人一回,那個更遠的地方究竟有啥好。男人隻是說他兒子在那兒。木祥就不再問了,他想那個地方即便再遠,也是值得去的,因為那兒有他的親人,僅這一點就足夠了。

木祥和那個姓胡的男人喝酒時,姓胡的男人跟他說,要不你也來貯木場得了,咱倆還是個伴。木祥說二叔不能讓我去,二叔想讓我跟他學手藝呢。姓胡的男人就不勸了,他知道人各有誌的,有些事情不能強求。

小酒館的那個小眼睛女孩子愛上木祥是沒多久的事,她在一天裏的黃昏時分出現在木祥麵前。木祥正坐在山坡的石堆上吸煙卷,這是他喝了酒之後每天必去散步閑坐的地方。

女孩一句話不說,把懷裏抱著的袋子塞進木祥手裏,臉便漲紅了。

木祥說我沒丟東西,你是不是搞錯了。

女孩說是給你的,你看看就知道了。

木祥打開手裏的袋子時,女孩已撒腿朝山下跑去,女孩的背影像夏天裏菜園中的向日葵,染著夕陽的餘韻。

木祥打開袋子後,發現是一條厚實的毛線圍脖,紅色,織工不錯,針腳細密,看得出來是用了功的。

木祥跟小滿談過戀愛,他知道女孩是喜歡上了他,要不然不會給他織毛圍脖,雖說是冬天還遠,但心裏還是暖的。作為受盡磨難和淒苦的木祥來說,哪怕是星星點點的溫暖,都會使他的心變熱。

女孩對他好木祥看得出來,他最近去喝酒的時候,女孩總是多給他的碗裏盛紅燒肉,並不時地給他添茶水,忙完一切後就坐在離他不遠的另一張飯桌前凝神斂氣地盯著他,不錯眼珠地看。

木祥把毛圍脖帶回了自己的睡房裏,他想無論如何得收下。女孩子是用心良苦的,他怎麼能拂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呢?這女孩子跟小滿不一樣,兩人雖說都是鄉下女孩,身上都有著共同的質樸,但經過時間的推移和歲月的打磨,有些質樸會慢慢地褪掉。小滿的不就褪掉了嗎,城裏的誘惑力是巨大的,這些誘惑力來自於金錢和物欲,來自於貧富的比率,更來自於人的虛榮。酒館裏的女孩子沒有錯,她不管生在哪裏,都有她愛和被愛的權利。自己如果不是心藏著憤慨,自己身上如果不是背負著怨恨和苦楚,說不定會接受她的愛,跟她留在山裏過男耕女織的安穩日子。

這段日子,二嬸好像看出了他心裏的苦悶,時常在他鋸木頭時陪在他身邊跟他嘮叨上一陣子。二嬸說你年紀輕,別總是把自己泡在酒缸裏,你父親還不是因為酒,把好端端的一個家給弄散了。還有你四叔,酗酒、賭牌,到現在還沒娶上一房媳婦,你說喝酒有個啥好處。

見木祥隻是低頭幹活,任憑怎麼說也不接她的話,二嬸就歎口氣去灶屋做飯了。

有幾回二嬸還跟木祥提娶親的事,說她娘家所在地的那個村子有兩戶人家的閨女都是本本孩子,針頭線腦,莊稼田頭都是把好手,不行就相看一下,在山裏成個家算了。城裏有啥好,車多人多,吃什麼都要花錢,不好活人呢。

對於二叔二嬸來說,木祥還是心存感激的,他們是鄉下人,有著鄉下人的節儉和厚道,盡管木訥一些,磨叨一些,卻具有真情實感。像二嬸對他說的那個四叔,早已經不知去向,有如在人間蒸發了一樣,哪還會管他的親戚。

木祥在監獄裏服刑的時候,二叔和二嬸去看過他兩回,也不知是聽誰說了他的事。他們大老遠地背著花筐從鄉下坐長途汽車跑到城郊探監,或多或少的讓木祥心存感動。當二叔把帶給他的東西一樣一樣從花筐裏拿給他的時候,木祥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淚。二叔給他帶了很多東西,有炒熟的花生,有鹹肉幹和地瓜餅,成斤的白糖,還有一遝可能是二嬸親手縫的鞋墊。

從那時候起,木祥才真正地在內心的深處打下一個烙印,那就是他還有親戚在這個孤單的世界上。他們以虛無或點滴的血脈掛念著他,一個沒有了自信的犯了罪的青年。

所以出了獄的木祥,在幾經尋不到工作的彷徨日子裏想到了遠在大山深處的二叔二嬸。那是兩個老實巴交的山裏人,也是靠本事吃飯的手藝人。他找到了二叔在最後一次去監獄探望他時給他留下的那張寫有地址的小紙片,忐忑不安又滿懷希望地來到了這個大山深處的小鎮烏魯布鐵。

木祥在心裏產生了一個想法,等下個月回城裏時,要是能返回鎮子,一定給二叔買一副好的花鏡。二叔幹木匠活時鼻梁上架的那副花鏡早就破損得不成樣子了,其中一個鏡片都碎了幾條紋了。

八月中旬是季節的盛夏了,鳥鳴漸次地弱下來。

在木祥準備著回城裏找小滿的當口,二叔的木匠作坊裏來了個人,聽語氣知道是山下鎮稅務所的劉稅務。晚飯的時候,木祥才知道劉稅務來木匠作坊的意圖,和二叔做筆交易。劉稅務跟二嬸的堂弟是中學同學,二叔開木匠作坊時二嬸的堂弟跟劉稅務打了招呼,劉稅務便五年沒來收稅,照顧得十分周到。可人情歸人情,到了一定時候也是需要回報的,十月份,劉稅務的女兒結婚,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劉稅務就找上門來,求木祥的二叔給打幾樣家具。說好了的有衣櫃、梳妝櫃、兩隻樟木箱,外加婚床。劉稅務跟二叔說妥時間後便留了定金,回去了。

木祥聽二叔跟二嬸兩人合計著,給好好趕活,除去原材料的成本外,手工錢就不要了,人家畢竟照顧了咱這麼多年。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有不禮尚往來的道理?

從劉稅務走的第二天開始,二叔就帶著木祥和徒弟鐵頭夜以繼日地給劉稅務的女兒打結婚用的家具,一個星期下來,他們就打好了大衣櫃和梳妝櫃。接下來就得準備打製樟木箱用的原材料了,作坊裏樟木板材倒是有,可打箱子時得需要一種草藥浸泡,這種藥水與樟木的表皮融合之後方能起到日後盛衣防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