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樣和麻繩都準備好了的時候,秋天便攏了。此時,母親會在某個夜晚,掌出一盞昏黃的油燈,就著一豆微光,納起鞋底來。母親說,千層鞋底需要一針一針緊密地納過,才熨帖踏實好走路。母親納鞋底,是不用頂針和錐子的。而是用牙咬著,帶過針和麻繩。在鞋底的背麵,又用指尖死死地抵,直到指尖紮出一個細細的血點來。母親下意識地將指頭送進嘴裏吮了吮,似乎這一吮,疼痛就會自個兒咽下去。母親將眉頭解開來,長長地緩下一口氣,接著又納下一針。幾針下來,鞋底上那些針腳就都有些殷紅了。這哪裏是在納,分明就是在鐫刻!一直以為,母親納鞋底,怕是最苦最疼的一件差事了。大姑繡蓮花,神色舒展,不像母親滿臉都是凝神屏氣的嚴肅。即使是村裏同樣納鞋底的那些女人,也是邊說笑逗趣,邊心不在焉地飛針走線。而且,她們手裏的鞋底也不見有那種揪心的殷紅。多麼的輕鬆自在!
那個秋天每一個點燈的夜晚,母親似乎傾注了她全部的用心,都在不斷地重複著這個簡單的動作!母親往煞白的鞋底上一絲不苟鐫刻著什麼的時候,讓我想起了一片雪地。那個秋天,母親總讓我想起一種燦爛的花朵。雪色的白。透骨的寒。朝前行走的腳步,以及充滿無限溫暖的一步一點的嫣紅。
冬天的第一場雪已經到來。
從指尖綻放
一直以為,蘭心蕙質的大姑,理應嫁給一個讀書人的。就像我的父親那樣,說話文縐縐的,似乎滿肚子都是錦繡,那是村莊裏很體麵的一種男人。大姑父不會舞文弄墨,他隻是一個把竹子和刀子耍得十分嫻熟的出色篾匠。
篾匠不能算得一門手藝,至少不算掙錢養家的正門手藝。山裏人家請篾匠添置篼篼籮籮什麼的,算是幫忙,隻管嘴巴,不會給工錢的。請木匠打家具立房子,請石匠開石板修山郭,吃喝不算,工錢也不能省,甚至還可以討到利事錢(紅包)。這些好像已經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所以,山裏娃學篾匠的沒幾個,尤其是學到大姑父那樣層次的,更是鳳毛麟角了。
我的老家本來應該造就更多的與竹子打交道的手藝人的。所見之處,幾乎都是竹子。金竹、白莢竹、慈竹、苦竹、陽雀竹、觀音竹……更多的是滿山滿坡的水竹。水竹是編織的上好材料。到了八月,當年的一竿竿新竹,已翻上林梢。既不老辣,也不嬌氣,筋絲亦好,正適合編織。這個時候,大姑父會攜了一把刀,上山挑選一些新竹,斫伐下來,扛回老屋。其實林子裏的竹們都是一樣的秀頎挺拔,也沒啥好挑剔的。端莊的,編穀籮豆篩;勻稱的,編曬墊涼席。即便那些彎彎拐拐不大中看的,也可以編些泥土撮箕或者稀眼背篼什麼的。大姑父之所以在林子裏來回踱上半天,還下不了決心砍下一刀,就是為了給每一竿竹都能派上一個挺當的歸宿。
花篾條是竹編工藝的一個至關緊要的環節。曾經不知有多少立誌做一個出色篾匠的小夥子,就是因為過不了這道門檻,被永遠地擋在了這勞什子手藝的門外。大姑父花篾條幾乎是不用刀子的。在老村,用刀的篾匠要比不用刀的,無形中矮去一大截。我見過大姑父花篾條。竹子截成竹節,竹節片成竹塊,竹塊花成竹篾,竹篾修成竹絲。其間的要領是,節勻篾薄絲細,一層層精確地剖析下去,始終又不能見刀子的影子。隻聽得一串抑揚頓挫的竹子開花的脆響,從大姑父的手指之間,輕輕地滑落。這種聲音,曾經讓我不止一次地為之癡迷。便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一定要做個像大姑父那樣的篾匠。會不會編東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會花篾條,哪怕是花捆柴火的粗糙篾條。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絕不能用刀!
讓竹子水到渠成地綻放,這樣可遇而不可求的景象,並不是大姑父作為篾匠手藝的最遠境界。而將篾條無中生有地搭架成某樣具體可感的形象時,大姑父才把那種得心應手和遊刃有餘發揮到了極致。這個時候,大姑父總是悠閑地銜著一杆兒葉子煙,一圈又一圈地往上累加描畫,直到憑空生出玲瓏剔透眼花繚亂的窗格或者花朵來。愜意和漫不經心的背後,蘊藏的是深邃和晶瑩。那是某位大師構思書法或者白描作品時才有的光芒。那些飛揚靈動的篾條竹絲,橫平豎直,撇舒捺展,行雲流水一般,似乎充滿了真草章法和隸魏情趣。
大姑父上輩子,也許就是一個長衫翩翩書香盈袖的讀書人,至少在他的潛意識裏,深深地蘊藏了讀書人才有的某種氣質。基於這種想法,我在離開村莊時,唯一粗通的一門稱得上手藝的技能,就是花篾條,編那種醜陋無比的包穀背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