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們就是基於這個前提參與進來的。他們從鄉下過來,三五結一夥,鄉裏攜鄉親,以各自不同的版本講述同樣一個老掉牙的淘金神話。他們居住的鄉下,人多地少,再說地大物博是很滑稽的事情。他們離家的時候,忐忑不安,前途未卜,表情如出一轍。也如這個電站庫區一樣,他們斤斤計較,寸土必爭。斤斤計較和寸土必爭,也無法阻止土地不斷走失的趨勢。城市化正在把他們從賴以生存的土地上,一點一點剝離出去,而後扔到村莊和城市的邊緣地帶。他們把住棚搭在某個陰暗的角落。他們扒拉飯菜的時候無一例外地蹲在地上,匆忙,或者漫不經心的模樣。他們中的一些人,賣力氣應得的那份報酬,也許還是個變數。但這並不妨礙黑夜來臨的時候,他們擁著某個肥胖的女人鑽進低矮的棚子裏做愛,女人大聲叫床或是小聲呻吟,宣泄著他們對現狀的極大滿足。這或許是他們願意繼續眷戀這個小鎮不可示人的某種目的。像其他的城市一樣,小鎮為民工們提供了“家”的虛幻背景——一處躲避寒冷和夜色的棲息地。但這樣的給予仍然隻是暫時的,就像主人收容保姆一樣,主人的臉色永遠是那麼的捉摸不定。小鎮的所有權屬於那些敢在他們跟前大聲說話的人們。
四
我所在的那個單位的門前,有家小巧的餐館。與小鎮許多的餐館一樣,早上常賣些麵食、小吃什麼的,那是我早餐時光顧的一個地方。麵食店的主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女人有一個尚在吃奶的孩子,男人常常一大早就去了工地。女人在我埋頭吃麵的時候,無所顧忌地掏出懷裏的奶頭喂孩子,直到我把最後一滴湯水喝盡。我想,我一定是在女人的默默注視裏喝完那碗麵湯的。付錢的時候,我有些心虛膽怯,也不敢抬頭正視。我知道,我此刻的念頭免不了有些輕浮甚至是淫邪,而我吃麵時的模樣是女人平靜的目光裏的全部內容。
小鎮的邊上,陳列著一條更小更古老的街道。老街不長,三步兩步就過去了,清一色石板當街鋪築。老街很老。竹影搖曳,蒼苔匝地。南方天井,斷廊殘簷。老屋明窗,舊時燕雀。時光倒流,人淡如菊。不經意不在乎的,是它的老土和不入時,難以抑製和忘卻的,是它的懷舊情調。老街,保留了小鎮最初的模樣,隻是現在正在自己把自己迷失,直到從小鎮徹底遊離出去,迷失殆盡。一些人家搬到了新的街區,一些人家留了下來。離去的續寫著小鎮一直不曾間斷的那個美夢,留下來的是夢裏最堅持最執著最回味無窮的片段。正是午後,陽光漏過天井。午後的陽光並不照眼,那是老街經年的陽光。蟬聲微風一樣輕輕拂過盛夏的包穀林。紅蜻蜓藍蜻蜓,儼然是老街當然的居民,閑來無事,信步自如。街頭街尾,階頭簷下,皆是斑駁陸離的影子,以及影子搖搖欲墜的片段。
黑夜來臨。一個小鎮的黑夜——一個人的黑夜。遠近燃起的燈火,有一雙眼睛正在被灼紅和點亮。黑夜醒著,黑夜裏的眼睛輾轉難眠。車燈近了又遠了。霓虹燈忽明忽滅。各色廣告燈箱。一地流光橫陳。以及OK廳、洗腳房、按摩院,燈火闌珊,人影迷亂。夜色在加重加深,不可逆轉。而雨季就要來臨。這是2005年夏天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