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後來說,某些事情的發生,真的很難預料。他說,他一向謹慎,而且,方位感極強,多年的野外活動,即使遭遇彌天大霧,他也不曾迷失過路徑。這天他迷路了。迷失的不是十裏八裏,而是百餘華裏,這也許是命中注定。
那時,天全黑了,山中各種夜鳥的歸啼聲淒厲而悠揚,仿佛搜魂似的。伺機而動的各種野獸,有的竟從他的腳背劃竄過。懾人心魂的溝穀流水轟鳴聲,以及危崖峭壁的猙獰麵孔,使他心驚肉跳。他想坐上山澗旁的一塊石頭上。石頭像剛從水裏鑽出來似的,有些濕滑,坐上去,滑下來,怎麼也坐不穩。他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我就不信坐不住你。
他張望著黑藍的天空,天空遙遠,銀河星漢,閃閃爍爍,仿佛嘲笑他。饑餓難耐的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茫茫夜色中,一個女人扛著一捆柴火從山坳上徐徐地走來。這位名叫金姐的告訴他,其實她早看見他了,隻是不知道他是什麼人,為什麼一個人上這兒來。他告訴她,他走錯路了。金姐笑問,你說你迷路了,你會迷上百十裏地,誰信呀?金姐話語甜潤而清脆,空靈如朗月,仿佛流淌的山泉。他想,多美的嗓音,假如有機會讓她練練,一定能成為了不起的歌唱家,名望也許不在宋祖英之下。
金姐在前邊帶路,走過一段緩坡地,眼前豁然開朗,一處盆景地帶朦朧出現在眼前。
到家了。
不久,雷鳴聞到了滿屋子飄香,說不清是怎樣的一種香氣,頃刻間,他感覺全身的細胞都張開了大嘴。他後來說,香氣是油茶發出的。飯桌上隻有一碗油茶,還有一碗燒辣椒。他說,這頓簡單到極致的晚餐,讓他發愣,他想,她們就這樣招待客人?直到喝了一口,這才感覺到整個身心都飄了起來。他後來對朋友說,你是吃過油茶的,我也吃過很多地方的油茶。它們無法與金姐的油茶相比,金姐的油茶,細膩中微微帶點甘甜,清香中略感一絲絲沁人心脾的凝香。那種感覺,就像把人帶入幽穀聞蘭香。再細細品味,又覺有一種春風化腑,朝花雨露的氣韻在全身心每一處流動。桌上的那碗尋常普通的燒辣椒,亦使他胃口大開。
飯後,金姐上樓為他整理鋪蓋,她說,簡陋得很,對不起啦。不過,窗外有香溪做伴,希望不會嘈雜你。
香溪兩字令他暗吃一驚,他問,金姐,你說香溪是嗎?
金姐問,有什麼不妥嗎?
他說,真沒想到有這麼美的名字。
他太累了,挨床就睡著了,直至天亮醒來。他感覺身子軟軟的,懶於起床。他吃了一驚,以為感冒了,試著動彈兩下,沒事,一切正常。他笑了,他知道他醉了。隨即,他輕輕起床,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屋前一派綠油油草坡。山前,仿如月亮般的層層梯田往上攀去。遠處,一脈森林橫亙遠峰。香溪從雲端裏緩緩而來,流經木樓腳下。溪旁兩岸是花的海洋。或茶花、野菊、杜鵑,以及一些不知名姓的花朵正熱鬧得緊。他連忙下樓來到香溪邊蹲下,雙手戲耍著流水。香溪裏,一個個渾圓著腦袋的各色卵石被逗樂了。那些像金粒一樣的細沙,以及遊來遊去的魚兒,讓他心跳加速。
金姐悄然出現在身後,目光裏含著溫情問,昨晚還睡得好吧。
他告訴說,我醉啦,現在還醉著呢。金姐驚訝地問,你又沒喝酒,怎麼就醉啦,不是說夢話吧?
他解釋說,他不是醉酒,而是醉氧。金姐笑得身子都抖了,說,我隻聽說過醉酒的,沒聽說過醉氧的,你倒是說了個新名詞。
這時,金姐遞給他一塊毛巾,他謝了,他說,他習慣捧著水洗臉。她說,你不嫌山裏人毛巾髒吧。
他說,山裏人純,就像這香溪一樣,清澈透明。說著,他捧著溪水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說,難怪叫香溪,還真有香味。
金姐咯咯笑了,說,就你會說話。
那時,金姐丈夫挑著滿滿一擔青草回來。金姐家養有五頭牛,那些牛體格健壯,毛色鋥亮,讓人看了爽神,帶勁。
早飯仍然是油茶,他不覺微微一笑,再不似昨晚初見油茶時的情景。他對金姐的油茶手藝大加讚賞,說,你們頓頓吃嗎?
客人來了才這樣。
這麼說來,早知道我要來?
大概知道一些。
怎麼知道,會掐算嗎?
今早上屋脊的喜鵲已經告訴我們了。他大感驚奇,山居人家,諸多神秘性仍讓山外人難以了解。
吃過早飯,他要離開,因為沒帶必備衣物及其他。金姐夫婦送出很遠。金姐家的幾隻狗也尾隨其後,一夜工夫,它們已和他混熟了。金姐和丈夫站在坡上向他揮手。狗們蹲下,迷茫地眺望他逐漸遠去的身影。一股不舍之情,他禁不住落下淚來。
他自己也沒想到,半個月後,再次來到香溪。不過,這次多了好些旅伴,他們是徒步愛好者。聽說有這麼個去處,便死纏著要他帶路。其實,就算他們不纏,他也要再來。金姐依然用油茶招待。沒想到,這天晚上,所有的人都無法入睡,都不知道是何緣故,後來金姐告訴他們,可能是喝了油茶的原因吧。油茶使人興奮、提神,大家索性笑談到天亮。
他此次前來,有著另外一番打算,他想讓金姐教他油茶手藝。
想法提出來後,金姐好像暈了一下,旋即,腦殼搖成撥浪鼓一般說,我不要。
你想白教我手藝?他傻傻地問。她使勁看了他半天,心想,這人怎麼這樣?
他臉拉長了。金姐感覺自己說得太直了,傷著他了,便說,我連我的妹妹想學,我也不教。還有其他的人想學,我都不教。
他哦了一聲。
……
冬天的時候,他又來了,因為他的前來,以及其他旅客發的微博,更多獵奇者趨之若鶩地趕往香溪。
他和金姐是老熟人,說話自然比別的遊客多且親切。金姐告訴他,她兒子也在城裏,一直想讓她們前往城裏一起生活。金姐說,城裏我們住不慣,吃的,住的什麼都不習慣。而且,天冷的時候太冷,熱的時候,又使人喘不過氣來。
他開玩笑說,要是有一天你們都老了呢?
那我們也要老死在香溪。
他的心仿佛被什麼紮了一下說,你恐怕受了城裏人的氣,或遭遇到什麼人的欺騙才這樣吧。
金姐默默地望著他,後來就歎了口氣。
他知道,金姐一定遭遇了不快之事。隻是她不說,他不好問。第二天早上,金姐從地上回來時,其他遊客都玩去了,金姐見他一個人坐在香溪邊發呆,便問他為何悶悶不樂。
他說,沒有哇。
別瞞我,你心裏有事。
他說,我沒事。
肯定有。金姐堅持自己的看法。他便不再隱瞞說,金姐的油茶手藝,我垂慕已久,請教教我好吧,你看,我嘴都磨出亮色來了。平常,無論他說什麼,金姐都愛聽,就像小孩聽故事那般,豎著耳朵,感覺新鮮離奇。當提到學習油茶兩字,金姐便沉默了。他想,油茶是金姐的命,隻怕誰也拿不走它。
然而,他並沒有放棄,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某個時機的到來。他對朋友說,他身上,別的優點可能談不上,至於耐性,用不著有絲毫懷疑。
他上香溪來,經常地給金姐帶上一些小的日常生活用品,比如產自越南的白虎膏,就很討金姐歡心。香溪林豐物茂,卻也是害人蟲的盛行天地,金姐說,香溪什麼都好,就是蚊蟲太多太纏人,叮上一口,奇癢難熬,用白虎膏對付它們,比什麼都有效。她舉著白虎膏對著太陽光看了好一會兒,好像想看清楚裏邊裝著什麼神奇似的,接著就笑了。她說,我們以前用的都是土辦法,效果不佳,白虎膏真是太神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