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牡丹亭》
下弦月從東牆頭羞羞答答地探出臉,透過“福”字格玻璃花窗,把一團銀輝灑進室內。方磚地上立刻印上了一方剪紙似的銀灰色圖案。
韋惜玉從黑黝黝的天棚上收回目光,側身向外,久久凝望著皎月的流光所繪出的圖案。不知為什麼,她想從那色調清晰、複雜而多變的柔和線條中,尋出那個蘊藏在其中的“福”字。自從能搖搖晃晃扶著奶媽的手在地上挪步起,她就住進了這闖房子。如今滿十七歲了,從來沒想到,要找一找那“福”字究竟藏在哪裏。今晚,她忽然一心想從中尋出那個實實在在的“福”來。這究竟是什麼原因,連她自己也不能回答。可是,左看,右看,一遍遍地將線條重新組合,卻始終也沒有發現那個所盼望的字形。
她失望地長長籲了一口氣。一日氣未歎完,立刻下意識地向奶媽睡覺的外間,瞥了一眼。那裏正發出均勻的鼾聲。奶媽已經睡熟了。她放了心。唉,奶媽太辛苦了。每天三星當頭,她就壤手躡腳地起床,打掃,涮洗,端飯、洗衣。一整天腳不沾地,件麼事也不準別人動手,將自己跟媽媽,太太小姐般地供奉著,卻從不見她有疲累的神色。媽媽常常勸她休息一會兒,她總是兩手一攤。“嘿,太太,這點營生,咋累得著人!”奶媽不但不短累,也不知愁,很少見到過她鎖眉低目,臉上拄霜。一天到晚,總是象歡白靈似的,兩隻嘴角高翹著,仿佛煩惱和憂愁,從來跟她攀不上緣……
“哨,哨!”西牆邊長幾上,自鳴鍾的兩聲長鳴,把她從胡思亂想中喚了回來。躺到床上已經兩個多鍾點了,怎麼還毫無睡意呢?往常可不是這樣,總是一挨枕頭就能睡去。
她用力閉上眼睛,竭力驅趕兜上心頭的雜念。可是,眼皮合到了一起,眼珠兒卻在下麵打轉兒,象擦上生發油似的溜滑鋥亮。右側身子壓得隱隱發痛了,前胸濕潤潤,分明急出了細汗。她用力撩開被子,露出半個身子,焦躁地翻到左側。過了許久,雙眼仍然沒有半點酸澀。莫非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反夜”?
記得有一次,她半夜起來小解,聽到外麵有動靜。趴上窗台一看,媽媽拔著棉襖,夜遊神似地,正繞著院子裏那棵彎曲的玉蘭樹轉圈兒。她隔著窗戶喊起來:“媽媽,半夜三更,放著好覺不睡,繞那孤樹幹啥?”媽媽停下腳步,低聲喝斥道:“嚷啥!我睡足了。睡你的去!”第二天,她問媽媽:“你真是個怪人一一覺怎麼還能睡足呢?”媽媽轉身朝向穿衣鏡,扶扶發髻上的點翠金釵,裝作沒聽見。後來,她聽奶媽說,那是媽媽“反了夜”。並說,媽媽不斷地“反夜”一反起來,就屋裏屋外,走個不停,但當她問媽媽為啥愛“反夜”時,媽媽總是回答:“睡足了唄。”有一次,她聽奶媽勸媽媽:“太太,俺打昕來個方兒,要是再反了夜,你就在心裏數數兒,保你飛快睡著--聽說靈得很呢。”後來,當奶媽問媽媽,“試過那法兒靈不靈”時,媽媽很認真地回答說:“嗯,是挺靈驗。”
既然那方子“挺靈”惜玉索性試一試。1、2、3、4……她碚暗數了起來。數著,數著,數目字斷了線,竟忘記數到了哪裏,隻得從頭另數。不料,反複了好幾次,也沒數過一百,仿佛退回到了連數兒也不識的童年。她忽然明白過來,這生平第一次“反夜”分明是被昨晚看的那場戲攪的。
準成是那麼回事,錯不了。“咳,都怨那多事的陳寶生!”
陳寶生是丹桂戲園的案目。昨天,他來到韋惜玉家。韋家是他的老主顧,隔不上三天五日,他總要笑嘻嘻地走來,用軟綿綿、脆生生的吳音官話,把新來的名角兒,或新排出的連台本戲,活靈活現地大加描繪形容一番。逗得人心癢難耐,恨不得立刻紮進戲場,一飽眼福。即使你手頭有事情擺脫不開,或者心裏不清爽,沒興致,他也能把死人說活。讓你要出口的謝辭話,梗在嗓子眼裏說不出。
韋惜玉的父親韋宗吉,原是上海洋行的買辦。這是一個有著勃勃野心的精明夥計。他的精明,表現在善於揣摸東家的心理。在東家麵前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他總是做得恰到好處。他能把自已經辦的、一件平平常常的買賣,描繪得曆盡艱辛,機關算盡,來之不易。更能把同事辦的同樣性質的一樁買賣讓東家相信,那是碰了巧,走了運,並非辦事人的精巧。因此,他這“買辦”便日益得到東家的青睞。不但薪水隨著年月長,年關、節下,總有豐厚的紅包悄悄塞到他的手裏。別看書宗吉如魚得水,活得十分輕鬆,殊不知,他更有著深藏心底的重重心事。從進洋衍的第一天起,他就瞄上了東家屁股底下那把寬大的高背皮轉椅。哼,先馱著那“肥豬”吧。總有一天,我要叫你馱馱我這瘦削的身軀。因此,他雖然收入豐厚,卻時時警戒自己,緊緊並攏雙手十指除了散座兒,好座位都控製在案目手中,親自到主顧家邀客。--靠汗水和心計換得的銀子錢,來之不易!那些破財毀家的笱當,他幾乎從不染指。為了交際,雖然常常陪朋友吞吐雲霧抽幾口,小打小鬧玩“八圈兒”甚至叫個“條子”吃吃花酒,秘是躲不開的交際應酬。拾得起,放得下,不上癮,不入邪--他要一一文一文地將錢積起來,成就一番大事業。他唯一的嗜好是看戲。不管角色孬好,常常帶上妻子女兒泡戲場。花上三百、五百文,換個半宵快活,不但健身養心,還明曉天下文臣武將的功略,人情世事的厚薄。隻要酒壺嘴上省一省,零碎錢少花幾個,並不妨礙錢櫃的進項。於是,他就成了陳寶生的老主顧。等到他積足了自己經營的本錢,便去香港和廣州各設了一爿店。為了不讓家務纏身,妻小仍舊留在上海法租界安樂裏。“先生!雖然早巳遠去港穗,陳寶生對韋家母子的照應,卻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