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運的彈指聲(1)(1 / 1)

他兩級並一步地走上樓梯,心裏暗暗為自己的肌肉還富有彈力,腳步仍然輕捷而覺得快慰。送他的上海牌轎車刷的一下掉了頭,前大燈在樓道的窗戶上一掃,很快就消失了,樓道即刻陷在黑暗之中,像一眼很深的枯井。他在二樓的台階上磕絆了一下,但沒有摔倒,這再一次證明他的反應力沒有下降,至少還和三十多歲的人一樣靈活。最近,他經常在遇到意外的活動障礙後有意地測試自己的機體組織。磕絆了一下,站定以後,他不覺微微地笑了。

現代醫學,把四十五歲以上的年齡稱作初老期,即老年前期,並把四十歲以上的人列入老年病早期預防的對象。他知道生物的衰老具有一定規律的階段性特征,超越衰老的自然進程而出現加速老化、提前老化的現象,稱之為早衰。有些剛過四十的中年人,由於組織彈性的減退和器官的過早老化,上樓梯時就感到氣喘、心悸、胸悶了。而這些症狀他全然沒有;他今年四十五歲,在身體的各方麵仍然自我感覺良好。既然有“早衰”,那就應該有“遲衰”。但醫學界還沒有注意這種現象,至少在他了解還沒有。“遲衰”是一種特異的稟賦?抑或是後天鍛煉的結果?他相信這是長壽的征象,而長壽是有遺傳性的。他祖父在農村活到九十六歲,並且在九十歲的高齡上創造了安然度過“低標準、瓜菜代”的奇跡。他父親是祖父最小的兒子。父親雖然隻活了五十七歲,但父親的死屬於“非正常死亡”之列,不能作為他推測自己潛在的健康因素的依據,所以他確信自己是得天獨厚的。而這種對自己體質的自信又是促使自己“遲衰”的一個心理因素。他清楚這一點,於是,在平時,他從各種對自己機體組織的細小的考驗中有意加強這種自信。

他很喜歡把中年、青年合並在一起的提法,譬如“中青年幹部”、“中青年科技人員”、“中青年作家”、“中青年教師”等等。把中年和青年作為一個概念,在他這個慣於過觀念生活的人的腦子裏,仿佛會消除中年與青年之間的生理界限,而使自己的青年期延長。這好像很可笑,帶有形而上學的味道,他也很自然。本來嘛,死,才是一個限定;這個限定在一般情況下,誰也難以預卜。那麼,人從生到死,又何須劃分這麼多階段?這些階段,又難道不是形而上學的嗎?有的人沒有到所謂的衰老期已經老了,有的人到了所謂的老年前期卻正是青春煥發的時候——他是這樣想的。

他絲毫沒有覺得氣喘地在四樓自己的單元門口站住。門下瀉出一線黃色的燈光,但他還是掏出鑰匙開開門。

和他結婚不久的羅海南坐在客廳的小沙發上,歪著上身,在罩著粉紅色紗罩的落地燈下捧著一本厚書,聚精會神地讀著。見他進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你呀,純粹是個卡列寧!”

“是嗎?”他又微微一笑。但燈光使他眯縫起眼睛,笑容就帶著一絲嘲諷的神情,“那麼你就是安娜囉,我祝願你找到一個沃倫斯基。”

他知道她捧的那本厚書一定是她百看不厭的《安娜·卡列尼娜》。

“我遲早要找的!遲早會找到的!”海南啪地合上《安娜·卡列尼娜》,憤然地反唇相譏。

“我毫不懷疑。”他輕輕歎息一聲,脫下外衣,掛在衣帽架上,隨即推開自己小書房的門。但又回過頭來說,“不過,我奉勸你和你的沃倫斯基采取措施,不要像安娜一樣又生出一個女兒來。我對計劃生育可是抓得很緊的。”

他無聲地關上門,在黑暗中準確地扭開台燈。柔和的燈光從書桌上緩慢地鋪瀉開來。

小書房大約十平方米,陳設簡單,但幾桌明淨。牆上掛著那幅由意大利記者拍攝的周總理的相片,隱沒在由一叢文竹形成的陰影裏。相片中的背景和這團陰影非常地調和。另一幅榮寶齋木版水印的徐悲鴻的《奔馬》,卻似乎在朦朧的光中活動了起來。靠牆放著兩個書架,書籍成雙排整整齊齊地插立在那裏。書脊多數是平裝的,但也有燙金的和線裝的。他把小書房稱作自己的“加油站”。多年的秘書工作,使他養成了隻有在安靜的環境裏才能讀書和思考的習慣。這常常給他帶來不便,但他知道隻有在“加油站”加足了油,才可以獲得在複雜的政務活動中對付種種出其不意的事情的應變力,所以他堅持在書房裏不看文件,在辦公室裏隻辦公,而又使二者相輔相成的方法。這種方法,逐漸形成了他固定的生活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