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地,他們一起來到賓館對麵的小便利店。所幸,這個寒冷潮濕的深夜裏,他們沒有遇到任何人。
是最後一次這樣相處了吧?夢非想。
還是滿滿兩大杯墨魚丸,淋上番茄醬,還是青檸味道的氣泡礦泉水。他陪她坐在窗前的簡易小桌邊。一切都是簡單、樸素、美好,但又帶一點點傷感的。
這一幕在兩人的幻想中曾無數次出現,這一刻真的發生了,他們卻覺得恍惚,亦真亦幻。哪怕隻是這短短片刻的溫暖,也不像真的。
天很冷了,快下雪了吧,夢非望著窗外。萬物凋零的季節。
玻璃窗上有一層水汽凝結而成的細小露珠。席正修伸出手,在玻璃上輕輕寫下“破城”二字,飛揚的字跡,隨意又瀟灑。水珠順著筆畫往下滴。
夢非惆悵地苦笑,本想說,現在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這樣的閑情,還和我這樣單獨待在一起。你還沒受夠那些小報記者的攻擊嗎?還沒受夠公眾的非議嗎?明年的影帝也不想要了嗎?她還想說,那天在電話裏,你說了綱常人世,說了千古教條,說了忍耐與割舍,幾乎哽咽,為我們無望的感情而痛苦。可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清醒、平和、篤定,好像什麼都想通了,什麼都不在乎了。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沉默著沒說話,片刻後,轉臉去看他。
他還在玻璃上用手指寫寫畫畫。在“破城”二字旁邊,他又另外寫了幾個字,但夢非沒看清那幾個字是什麼。在他寫完的第一時間,就把它們塗抹掉了,似乎那幾個字是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的,寫下它們僅是因為情不自禁,或一時興起。他寫的是什麼呢?是重要的話,還是隨手的塗鴉?是內心的秘密,還是偶然間的念頭?他一定是不肯說的。
玻璃上,“破城”二字滴著水,被塗抹掉的那團字也滴著水。原來文字也會哭泣。她看看那些哭泣的文字,又看看他。他卻在微笑,那笑裏有一股寧靜安詳,就好像他剛剛做了一個充滿自信的決定,或是正在和自己達成一項協議,甚至是一項密謀。會是什麼呢?她已經不想去猜。
她最終什麼都沒說,低頭默默地吃著丸子。墨魚丸沾番茄醬,還是原來的味道,又似乎不是原來的味道了。
“拍完戲回去就要考試了吧?”他忽然問,聲音溫柔,語調輕緩。
她嗯了一聲,沒有抬頭。
“功課都複習好了?”
她又是嗯了一聲。他關心她的功課做什麼呢?
他在為她疏導痛苦嗎?在關心她的將來嗎?她的將來和他有什麼關係?他想恢複成那個好叔叔或者知心哥哥嗎?他明知她要的並不是這些。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想要的都是她不能要的,也是他不能給的。他又何必這樣刻意地維係和她的關係,這樣閑閑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他還是這樣溫暖和藹地與她說話,卻對她內心真正的問題視而不見。他還是這樣誠懇地對待她,但曾經眼底那種因憂鬱而產生的鄭重感已經沒有了。
她失望地看著他。一定是因為他已經做好了決定,要向公眾宣布一個消息了。他要和陶文嘉訂婚了,要為自己正名了。既然他準備大大地傷害她了,又何必裝作好叔叔的樣子來關心她呢?這樣的哄騙和安慰又能彌補什麼呢?
“努力,但別追求完美。”他說,“也別期待特定的結果。試著喜歡所有的結果。這才是通往內心和平的道路。”
他在說她的考試?還是兩個人的過去與將來?哪兒有什麼將來?
這是告別了吧?她看著他,一陣想哭。他身上洋溢著前所未有的溫暖親切,她卻覺得自己和他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的遙遠。
“好好生活,珍惜每一刻的當下,體驗每一瞬間的感受。生命無所謂結局。對結局的執著,會抹殺途中可以獲得的喜樂。”他對她微笑。
她覺得自己再也沒辦法忍受他這樣的溫柔話語。這是他對告別的補償嗎?這是最後的晚餐嗎?她幾乎求饒地看著他,心裏的痛楚越來越深。
他已決定離開她了,所以想在此時彌補些什麼。可她要這樣的彌補做什麼呢?她一言不發地嚼著墨魚丸,番茄醬又酸又甜,侵蝕著味覺,也侵蝕著記憶。她對自己說,別哭,別哭,別為自己的癡心掉淚,更別為這份癡心被踐踏了而掉淚。最重要的,別讓他看見。今朝不同以往,她不能再在他麵前流露自己的軟弱。但她鬥不過那些眼淚,它們全然不受她的控製,不斷地往外湧。她隻能拚命地大口咀嚼大口吞咽。她用盡力氣,用另一種方法來哭、來發泄,隻求那些淚水可以原路退回,不被他看見。
她又想起了那個吻。那個他們從未談起過的吻。那個公主給將軍的吻。那個吻像是他們的開始,而實際上卻是他們的結束。他與她真正相愛的時間,就在那短短的片刻。瞬間盛開,瞬間衰敗。
淚水再度流下。她用手背去抹,抹不盡的全被她咽進嘴裏,鹹的、苦的。
他伸手過去,用手指輕輕拭去她臉頰上殘餘的淚,對她說:“那一刻在我心裏。”這一瞬間,他們想的是同一件事。
那一刻。那深陷纏戀的一刻。那無盡釋放的一刻。那犯罪的一刻。
她看著他,知道這就是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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