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雙影人(7)(1 / 3)

約翰仍舊呆坐著,一彎月牙兒升起來,給室內灑滿了清輝。漢子望著小女孩,墮入了絕望之中:叫他怎麼辦呢?上貸款處去嗎?——可誰肯為他作保?——去找市長借嗎?——可誰在盛夏就開始借債呢?——去年冬天已經借過,他還確切地記得時間:在井欄的木板已燒完,房內又開始冷起來那會兒。市長當時倒是借給了他,隻是老先生那雙銳利的眼睛,在瞅著他時是何等地異樣啊。“拿去吧,省得你又生歹心,約翰!”他說。約翰身子底下的兩條腿便突然打起哆嗦來。難道市長已經知道那件事,或者僅僅是猜測呢?他這麼問自己。接著,他呼吸急促。他是個坐過牢的人,人家把啥壞事都算到他頭上,怪不得打那以後,他就再沒有活兒幹了!他感到人們的疑心像飄懸在頭頂的烏雲一樣壓迫著他。他縱然已經還清借款,可是,不——不能再去找市長!——在木匠家裏的菜園裏,還有幾畦馬鈴薯,看來完全被忘記了。——然而約翰咬緊牙關:不!是在老人家的幫助下,他才得以埋葬了妻子的啊。這當兒,他的思路改變方向,集中到了放火爐的那塊地方,集中到了淡淡的月光輝映著的黃銅螺釘上。“漢娜!”他淒然喚著,“你真的死了嗎?”在難以想象的悲痛中,約翰向麵前伸出了叉開五指的雙手。可一瞬間,他腦子裏的場景又換了,饑餓畢竟更加有力量。忽然,他眼前展現出一片馬鈴薯地,在曠野裏那眼被他盜竊過的枯井旁邊。如今,那井已湮沒在高高的麥地中間。馬鈴薯還未來得及收,讓其他的農活占了先。“隻刨幾株得啦!”他喃喃著,“能吃飽一頓就行!”驀然間,他產生了那種遭歧視者特有的執拗心理:“明天也許又會有活幹了——要沒有,就找仁慈的上帝去!”他仍久久地坐在床邊,坐了幾個鍾頭,直至月色西沉,他認為所有的人都睡了,才悄悄地摸出臥室,到了院子外麵。空氣鬱悶,隻偶爾有一絲絲兒風。大地上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約翰可是把路摸熟了的,單憑腿碰葉莖時的感覺,他已知道終於到了馬鈴薯地裏。他再朝裏走了一段,因為他覺得仿佛四處都有眼睛在盯著他。一忽兒,他彎下腰去,在苗叢下刨起來;一忽兒,又嚇得縮回了手。其實,使他受驚的,不過是地裏常有的小生物罷了,一隻千腳蟲,一隻癩蛤蟆什麼的,從他手上跳過。他帶來的小口袋已經裝滿。他站起來,把袋子提在手裏掂了掂,然而卻一轉念……他已經把口袋倒提著,準備再把馬鈴薯全部抖回到地裏去,隻是一隻手還捏住底下的袋口罷了。他腦子裏好像裝著一架天平,七上八下,搖擺不定。末了,他慢慢地自語說:“我不能呀,仁慈的主!我的孩子!她可要吃苦了。讓我救救她吧!我也是個人啊!”

他佇立著,側耳靜聽,似乎夜空中將有一個聲音回答他似的。隨後,他提起口袋,徑直向前跑去,越跑越遠,越跑越遠。這當兒,高聳的麥芒刺著他的臉,他幾乎也感覺不到。半點兒星光也沒有,完全看不見路,他竄過來竄過去,就是找不著出去的路徑。驀然間,他回憶起十年前當監工的那會兒,這一帶他走得多熟呀。當年,他的妻,一個十七歲的姑娘撲到他懷裏來的那個地方,離這兒不會很遠吧!他陶醉在甜蜜的回憶裏,繼續往前走去。他的腳每跨一步,麥穗都發出均勻的刷刷聲。一隻鳥兒,也許是一隻鷓鴣或彩鷂,撲打著翅膀從他麵前飛起,他也壓根兒沒有聽見。他隻顧這麼走啊,走啊,好像要永遠走下去似的。

突然,遠方的地平線上,射出一點微弱的閃光,雷雨眼看就要到來。他停了片刻,心想:黃昏時他已看見過烏雲。這時候,他一下辨出了東西南北。他轉過身,加快腳步,想趕緊回家去,回到他女兒身邊去。可是突然,他感到腳下有點兒不對勁兒,踉蹌了一下。他還未回過神來,後腳又跟上去了,這一腳卻完全踩了空。——隻聽一聲劃破夜空的慘叫,他恰似讓大地給吞沒了。

幾隻夜鳥驚得飛上了天空,接著一切又歸於寂靜,曠野裏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唯有麥浪發出單調的聲音。空氣越發的沉悶,一場大暴雨終於釀成。接下去,大地的一切其他聲響,都湮沒在隆隆的雷聲與嘩嘩的雨聲中了。

在出城往北去的大路盡頭那所小茅屋裏,這時那個可憐的女孩從睡夢中醒來。她適才夢見找到了一個麵包,可一咬卻是塊石頭。迷迷糊糊之中,她把手伸向靠牆的大床上去拉父親的手,但抓到的隻是一個枕頭角,轉眼間她又靜靜地睡著了。

——約翰·幸福城再沒有回來,再沒有來看他的女兒。警察當局多方查找他的下落,結果仍然蹤跡杳然。他的失蹤,成了小城裏人們好多天的話題。一些人斷言:他逃走了,為的是同他的同夥文策爾會合,然後隨他漂洋過海,到那個盜賊們都過得挺舒服的地方去了。至於船錢,他們在去漢堡途中自有辦法弄到,而那個小東西嘛,也盡可由老瑪利肯代為照看的。另一些人則認為:他到了水閘外麵的海堤上,到了從前他與文策爾合謀作案的地方去尋了死,後來一退潮就漂到海上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