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位默不作聲的音樂家(1)(2 / 3)

“當你疲倦地回到自己的蝸居時,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問候嗎!”他誠懇憨厚地說。

我們已如此交往了相當長的時間,但對他的身世我並未得到更多的了解。一個秋天的傍晚,借著剛剛點燃的街燈的亮光,我看見他從一所大宅子的門道中走了出來。在一天緊張的工作之後,我也隻是想上街來溜達溜達,散一散心,所以便叫住他。他呢,一認出我也親切地點了點頭。

“打啥時候起您竟在議長家裏授起課來啦,親愛的朋友?”我問。他笑了。

“我?您大概是在開玩笑!不,他家的課是萊比錫來的那位年輕博士在上。您是認識他的呀!一位卓越的音樂家!新近他給我示範地彈了一個多小時。我向您擔保,一個非常傑出的年輕人!”

“對他,您已經了解得這麼清楚?”我笑嘻嘻地問。“噢,不,也就這些。不過,這樣一位音樂家必定也是個好人!”對此沒有什麼可反駁的。

“您可以和我一塊兒走走嗎?”我問。他點點頭,隨即便跟我順著大街走下去。

“我剛才上完了我的最後一堂課,”他說,“給住在後院那個教員的女兒上完了最後一堂課。她也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也是個音樂天才。”

“可您幹嗎不讓孩子們上您住處去呢?它離此地也不遠呀。”他笑著直搖頭。

“不,不,咱不能提出這個要求!不過她當然也去過的,隻是現在她剛剛生過一場大病。她已經開始練習莫紮特的作品,而且天生一副好嗓子!——不過談這個眼下還太早,因為她才十三歲。”

“這麼說,您也教聲樂囉?”我問,“要這樣,您就是本城唯一的聲樂行家了!”

“嘿,上帝保佑!”他回答,“隻不過對於她,由於她父親請不起真正的大行家,我也倒樂意嚐試嚐試,要是上帝借我以天年的話。——從前,我曾和一位唱得倒了嗓子的老歌星住在同一幢公寓裏,她在莫紮特時代演過角色,甚至還為向大師本人表示感謝而演唱過。而今,她那副可憐的老嗓子自然不比吱吱嘎嘎的門樞更好聽。是的,一個莽撞的小姑娘——她是我當初的房東的女兒,”他壓低嗓門兒加了一句,“這冒失鬼甚至宣稱,她那嗓子難聽得就像咱們公寓裏的公雞叫一樣。她總叫好心的老太太‘卡特琳娜夫人’,可卡特琳娜夫人的確懂得什麼叫唱歌,而我跟她兩人,也真正一塊兒排演了不少次可怕的二重唱。她一唱起來永遠都沒個夠;我呢,久而久之,便了解了她的整個演唱方法。‘注意了,MonsieurVa1entin(意大利語:瓦倫廷先生)!’她總是說,同時踮起腳尖,把一隻手的手指尖插在她那通常並不怎麼幹淨的帶麵網的軟帽裏,‘那位偉大的Maestro(意大利語:大師)就要求這樣!’說罷,從她那條幹癟的老嗓門兒裏便會迸出莫紮特某一詠歎調的幾句花腔來,真是準確異常,音調婉轉自如得常常出人意料。——要是在她看來我學得不錯,她就會從口袋裏掏出自己那個總是裝得滿滿的水晶小糖盒來,用自己枯瘦的手指拈一塊薄荷糖塞進我嘴裏。——願上帝賜給她安寧,我這位年老的女友!誰知道呢!從老太太這最後的努力中,也許還有一個年輕人會得到某些好處,因為,”——說時他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額頭——“我把它們全藏在了這裏邊,那位不朽的大師教給他年輕女歌星的全部歌唱技巧。”

我的朋友不吭聲了,我於是又說:“您還從來沒給我講過您的青年時代哩。在您父母家裏也有人搞音樂吧?”“當然,”他回答,“要不,我怎麼會成為音樂家?”“僅僅為這個嗎,好朋友?您這話我可不相信。”“喏,喏,也可能搞音樂是我真正的天職,然而,我的腦力真是差得要命。啊,您想象不出來,它常常是如何地妨礙我!——當我第一次在鄉村教堂裏聽見管風琴的演奏時,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大人們怎麼哄我也哄不住。這並非由於音樂的力量。要知道,在我頭頂上冷不丁兒響起的門鈴聲,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這是由於我自己的可憐的腦袋瓜兒還在我是個小孩子時,它就表現出是那樣遲鈍。”他停了半刻,我聽見他連聲歎氣,像是想克製住內心的悲哀似的。

“我的父親,”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他對這些事一點兒不懂。他是個辦事嚴謹的人,在城裏當律師,富有威望,業務繁忙。還在十二歲時,我便死了母親,從此單獨和父親生活在一起,比我年長的哥哥姐姐都已經離開了家。父親除了他的卷宗和一批精選的曆史書——這些書不論他怎麼督促我,我仍讀不進去——便隻有一個愛好,即是音樂。是的,恐怕可以說,我主要就是由他教會的。——也許,由另一個人來教會好一點。——請您別誤解我的意思!對於他那充滿著慈愛地付出的許多辛勞,我心裏始終銘記著,並且對他懷著感激之情。不過,每當我腦袋不好使的時候,他卻很容易不耐煩,很容易發脾氣,可這隻會使我完全暈頭轉向。想當初,我吃的苦頭真叫不少啊。今天我自然明白了,責任也不在他。以他那樣的聰明機敏,的確無法理解我這裏邊是怎麼回事。在他看來,我身上有著天生的惰性,唯有猛烈地搖撼,才能使我清醒。然而有一天——我眼看就要行堅信禮了——他到底明白了過來。啊,我的好父親,這一天的情況我永世不會忘記!”他把兩條胳臂伸向前方,隨後又慢慢沉下,繼續說:“記得我們是坐在起居室裏的鋼琴前,練習克勒門蒂的四手聯彈奏鳴曲。在頭一天晚上,我練和聲學裏很困難的一章,一直練到深夜,因此如我已故的母親總愛說的那樣,第二天‘腦袋瓜兒就變小了’。彈到奏鳴曲中的回旋曲,我的腦子已經昏昏然,指頭兒的動作也就一錯再錯。隻聽這時我父親一聲大喝:‘怎麼搞的?你已經彈了二十遍了呀!’——他把譜子猛地掀了回去,我們又從頭開始彈回旋曲。然而沒有用,我老是在那個討厭的地方給卡住。父親騰地一下跳起身,推開了身後的椅子。——我不知道在其他家庭裏情況怎麼樣,我父親盡管脾氣十分急躁,我卻從來沒有挨過他的打。他當時很可能心上還有別的什麼不痛快的事。須知我差不多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他仍然發了那麼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