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燕語(4)(2 / 2)

可悲的是,這並非純屬幻想。他用以開辦作坊的資金,原本就嫌少了一些。且不說頭幾年,他盡雇到一些拆爛汙的人,吃了不少的虧,就說製成品的銷售吧,也嫌太慢,再加上如今又來個一病不起。臨了,我一個人不僅要為全家的生計操心,而且還必須安慰幾個健康的人。師傅沒多久便下不了床,每當我和孩子們坐在他的床沿上,他們就抓住我的手不放。病人呢,像是體力越衰竭,精神倒越活躍似的。他的頭靠在枕頭上苦思冥想,謀劃著將來的事情。有幾次,他感到死亡臨近的恐怖,陡然一下坐起來,大喊大叫: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但接著,又合起掌來,低聲地道,“主啊,主啊,如果你要我死,我也願意!”

解脫的時刻終於到來,我們全都聚在他的床前。他對我表示了感謝,並一一與我們訣別。可後來,他像突然發現麵前有什麼可怕的東西,便猛地一把將自己的老婆和兩個兒子攬到身邊去保護起來,眼神淒慘地望著他們,發出大聲的悲歎。我於是勸他:

“別再發愁,馬丁,把他們托付給上帝吧!”可他卻絕望地回答:

“哈勒,哈勒,這已經不是憂愁,而是貧困本身!它馬上就會從我屍體上爬過來。我的老婆,啊,還有我可愛的孩子,他們都將逃不脫貧困的魔爪啊!”

“人在臨終時的情形是很特別的,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這一層,年輕的朋友。當時,我便答應我那奄奄一息的師傅,我要一直留在他妻兒身邊,直至這個使他咽不下氣的幽靈再也不能侵害他們。我的話一出口,死神馬上溜進了房間。馬丁手一伸,我還當他想和我握手哩,誰知卻是讓那個看不見的上帝的使者攫住了。我還沒來得及碰著他的手,我年輕的師傅已經一命嗚呼。”

我的旅伴脫下帽子,放在懷中。正午溫暖的微風吹動他的白發。他默默無聲地坐了好一會兒,像是在哀悼他那早已亡故的友人。我不由得想起我的老漢森有一次對我講過的話:“除去死亡之外,還有另外一些使人身不由己的事情哩。”然而,這使活著的人不能見麵的,仍是死亡啊。很顯然,我對坐在自己旁邊的這個人是誰,已經一清二楚了。半晌,老人才慢慢戴上帽子,繼續講他的故事。

“我遵守了自己的諾言,”他說,“可我在許下這個諾言的同時,卻把另一個諾言給毀啦。情況很快表明比我一直想的還糟得多。丈夫死後沒幾個月,老婆又生了第三個孩子,一個女兒,這在當時的情況下,真是舊愁之上添新愁。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一年年過去了,境況仍不見好轉。我不隻盡心竭力,而且把自己幾年來的積蓄也填進去用掉了,卻還是沒能戰勝貧困這個幽靈。我清醒地看到,隻要把我換成任何一個稍微不那麼忠實細心的人,這歸我保護的無依無靠的一家子便毀了。”自然,我常常幹著幹著活兒也想起家來,陣陣鄉愁便會咬噬我的心。不止一次,我自己手裏的鑿子停住了還不知道,直到好心的主婦來叫我才猛然一驚,回過神兒來。要知道我的心那時已飛回故鄉,耳際正響著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夢中,我常看見自己故鄉城裏的大鍾樓:開始時是在陽光朗照下,周圍飛著成群的燕子;後來再做夢時,卻看見它黑糊糊的兀立在蒼穹之下,被狂風暴雨襲擊著,眼看就要倒了似的,耳邊還聽見大鍾在一個勁兒地敲響,敲響。但不管開始也罷,後來也罷,阿格妮絲總是俯身在瞭望台的欄杆上,仍穿著為我送別那天穿過的天藍色裙子,隻是已經破爛不堪,一片片地在風中不停飄動。‘燕子何時再歸來呢?’我聽見她在呼喚。我聽出這分明就是她的聲音,然而在狂風吹打中,它聽起來是何等的淒慘喲!——每當天蒙蒙亮,我從夢中醒來,多半都會聽見有幾隻燕子,在我窗前的屋簷上呢喃。頭幾年,碰上這種情況,我總要撐起頭來諦聽,一直聽到我的整個心田讓鄉愁給塞滿;到後來,我就再也受不了啦,不止一次地拉開窗戶,把那些啁啾個沒完沒了的可愛的鳥兒轟跑。

“就在這麼一個早晨,我突然宣布現在我必須走了,現在終於到了該我考慮考慮自己生活的時候。我的話剛一說完,兩個男孩頓時大哭大叫。他們的母親則一言不發,隻一下子把女兒塞進我懷裏,這娃娃馬上也伸出小胳膊來,把我的脖子緊緊抱住。我心疼這些孩子們啊,親愛的先生,我丟不下他們。於是想,‘好,我再留一年吧!’這樣,在我與自己青年時代之間形成的鴻溝,便越來越深,到最後,過去的一切都似乎再也不可企及,恰如一些不堪回首的舊夢。終於,我應已成年的孩子們的請求,和他們的母親,這個長期以來以我為唯一依靠的女人結了婚。當時我已經四十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