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才心情輕鬆地走回自己樓上的臥室去,臥室裏的窗戶正對著花園。窗外月色皎潔,我沒有點燈,走到窗戶跟前。月兒掛在接骨木樹牆的梢頭,尚未抽葉的枝丫清晰地顯現在夜空中。我的思緒隨目光越過地平線,飛到了偉大仁慈的主的身邊,向他傾訴著自己的全部憂慮。可是,就在我準備退回房中去的當兒,驀地發現從樹影下的井口中,射出來一道紅光,井邊上的草叢和頂上的樹杈,都像在金色的火焰中熠熠閃亮,曆曆可見。一種迷信的恐怖攫住了我,我想到了那個坐在井中的灰衣侏儒手裏的蠟燭。可當我再定睛看去,便發現井壁上靠著一架梯子。誠然,從我房裏望去,隻能看見它的頂端。然而就在這一刹那間,我聽見從井底發出一聲喊叫,接著又是一陣撲通撲通的聲響,以及混濁不清的話語聲。亮光突然滅了,我隨即清清楚楚聽見有人順著梯子一級一級地爬上來。
“我對幽靈的恐懼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為父親感到的無以名狀的擔憂。我膝頭哆嗦著,走到他在我隔壁的臥室裏去。我小心翼翼地撩開他床前的帳幔,隻見月光照著一對空空的枕頭,父親那可憐的頭顱,怕是很久以來便未曾在這枕上找到過安寧了吧。今夜它們躺在那兒,根本未被他碰過。我順著樓梯走到通花園的門邊,心裏怕得要命,但門已落鎖,鑰匙也拔去了。我轉進廚房,點起燈來,隨後又走進寫字間去,那裏的窗戶同樣也是朝著花園的。我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工夫,眼睛盯住窗外,不知所措。我聽見接骨木樹叢中有腳步聲,卻什麼也分辨不出來,因為月色盡管很好,樹後的板柵仍然灑下了一片黑沉沉的陰影。這當兒,我聽見有人從外麵開園門的聲音,接著,寫字間的門開了,我的父親走了進來。我這會兒已很老了,可當時的一幕卻仍曆曆在目。父親灰白的長發滴著水和汗。平素始終幹幹淨淨的衣服上,到處粘著綠色的泥汙。
“他一看見我,身子便猛地哆嗦了一下。”‘怎麼搞的?為什麼這時候就跑回來了?’他粗聲粗氣地問。“‘是表兄打發我回來的,爸爸!’”‘半夜三更?他可不該這樣喲!’“我注視著父親。他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我老提心吊膽,’我說,‘老覺得家裏離不開我,我必須回到你身邊來。’”老人癱倒在一把椅子裏,雙手蒙著臉。“‘回你房間去吧,’他喃喃道,‘我希望一個人待著。’”可是我沒有走。‘讓我陪著你吧。’我低聲說。“然而,父親並未聽見我說的話,他抬起頭來,仿佛傾聽著窗外的什麼動靜。突然,他一躍而起。”‘別響!’他嚷道,‘你聽見沒有?’同時睜大了眼睛瞪著我。
“我走到窗邊,朝外望去。花園中一片死寂,隻有夜風吹動接骨木樹枝杈發出的相互碰擊的聲音。”‘我什麼也聽不見!’我回答。
“父親仍然佇立著,恰似正聽著什麼使他心中充滿恐怖的音響。”“我覺得這並不是罪過,”他自言自語說,“並不是什麼作孽的行為,更何況,這井至少到目前為止還在我家裏呢。”
隨後,他便向我轉過臉來。“我知道,孩子,你不相信這個,”他說,“可它卻千真萬確。我用幸運棒去探過三次,都證明我花高價換來的信息毫無差錯,在咱們家的井裏的確藏著一批珍寶,是瑞典人打來時⑦埋下的。我為什麼不可以把它起出來呢!所以我們堵住泉眼,淘幹了井水,今天夜裏便動手挖起來了。”
“我們?”我問。“你還講誰?”
“他隻是城裏一個會幹這種事的人。”
“你莫不是說那個會造金子的家夥吧?他可不是個好幫手呀!”
“用幸運棒探寶一點兒也不犯罪吧,孩子?”
“可那些搞這種鬼把戲的人,他們都是些騙子啊!”父親又坐到椅子上,茫然無措地瞪著前方。臨了,他搖了搖頭,說道:
“鎬頭已碰在上麵發出了響聲,可這會兒,卻出了點兒怪事。”——他停了停,然後繼續說,“十八年前,你母親去世了。在她知道自己就要離開我們的時候,突然痛哭不止,一直到死神使她長眠過去。這哭聲啊,就是我從你母親口中最後聽見的聲音。”他又沉默了半晌,隨後卻欲言又止,像是害怕聽見自己的聲音似的。“今天夜裏,在鎬頭碰響寶箱的一刹那,我十八年來又一次聽見了你母親的哭聲。它不隻像這些年那樣回響在我的耳畔,而是從我腳下,從地裏傳了出來。人家說在掘寶時不能講話,可我覺得那鎬頭就像挖到了你故世的母親心裏去了似的。——我大叫一聲,燈便滅了。喏——你瞧,”他聲音低沉地補了句,“這下一切又全都沒影兒了。”
我跪到父親腳邊,用手抱住他的頸項。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說,“讓我們相依為命吧,爸爸。我清楚,咱們家裏遭到了不幸。”
父親一言不發,卻把汗涔涔的額頭靠在我肩上,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從自己的孩子身上尋找支持。我們就這樣坐了多久,我不知道。我隻感到,我的臉頰上沾滿了熱淚,沾滿了從父親的老眼中湧流出來的——熱淚。我抱住了他。
“別哭啊,爸爸,’我懇求著,‘貧窮我們也是可以熬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