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阿弗雷德!”說著,把手伸給了我。我真想留住她,可是隻說了:“再給我一隻手!——不,這兒,給我左手握!”“已經給你握了。幹嗎非得左手?”“幹嗎,燕妮?——這樣我就不需要把它給別人了。”燕妮已經離去,但在玫瑰叢中,一隻隻夜鶯仍在不斷地歌唱。
那些像珍珠串一般美好的日子中斷了,接下來的一天至少對於我是黯淡無光的,因為燕妮一不在身邊,我就隻能是這樣。她說過,她早就決定要去鄰近的一個莊園做客。她一大早就乘從我哥哥的莊園前經過的驛車,上那兒去了,說好要晚上很晚才回來。
上午,在母親房裏,我與她靜靜地交換思想,談自己未來的打算,如此的把時間消磨了過去。下午,我跟著哥哥去看了田疇、草場、曠野和泥灰坑。然後,格蕾特給我講了他們有趣的訂婚的曆史。隨著夜色漸漸地濃起來,我的心越來越不平靜,親人們講的話已經沒心思聽了。母親回臥室去以後,我便倚著敞開的廳門,站在與燕妮昨晚並肩站過的地方。放眼望去,越過草坪,隻見叢林背後,林苑的樹牆遠遠的地立在淡藍色的月光中,煙籠霧罩,縹緲神秘。由於一些偶然的原因,我至今還未到林苑中去過。眼下,它那些濃黑的陰影比昨晚還要強烈地吸引著我,而正是在這些陰影的映襯下,通往其中的路徑曆曆可辨。我恍惚感覺到,在那葉與影的迷宮裏,定然藏著這夏夜最甜美的秘密。我回首廳中,看是否有誰注意我。隨後,我輕輕步下露台,到了園內。月亮剛剛從橡樹和栗子樹的樹冠後爬上來,還照不到它們的東邊。我繞過草坪,走的正好是那完全籠罩著陰影的一側。我在路邊上順手摘下一朵玫瑰,它濕漉漉的已經帶著露水。我進了房子對麵的小樹林。石徑在灌木叢的小草坪中彎彎曲曲,顯然沒依任何規則。黑暗中,這兒那兒,還有一叢叢白色的迎春花閃現出來。一會兒以後,我踏上了一條橫在我跟前的寬寬的大道。大道的另一側,在月光中,就聳立著那古老的園林藝術所造就的樹牆,明朗而又端莊。我佇立、翹首,每一片葉子都看得分明,從那葉簇中,時不時地還有一隻大甲蟲或夜蛾兒飛到月夜中來,在我頭頂上嗡嗡盤旋。正對著我,有一條小路通進林苑深處,是否就是剛才誘使我走下露台,到它的陰影中去的那一條,我已無法斷定,因為樹林擋住了我的視線,背後的邸宅已經看不見了。
我走在寂無人跡的小徑上,心中時時湧起夢一般的恐懼,好似我已將返回的路徑迷失。立在兩旁的樹牆又密又高,我像與世隔絕,能看見的僅僅還有頭頂上的一小塊蒼穹。在兩條道路的交會處,每每是一片小小的開闊地,走在那兒,我總不免頓生錯覺,仿佛從對麵的幽徑中,隨時可能有一位纖腰廣裙、撲著發粉的美人兒,與一位公元1750年的時髦哥兒手挽著手,款步來到月亮地裏。然而四周仍舊是一派沉寂,隻有夜風偶爾穿過葉簇,發出低聲的歎息。
走過幾條縱橫交錯的小路以後,我來到一片水池邊。從我立足的地方望去,水池大約長一百步,寬五十步,與四周包圍著它的樹牆僅僅被一條寬寬的石徑和岸上零零落落的大樹所隔開。幽深的水麵上,這兒那兒都是泛著白光的睡蓮。睡蓮之間,水池中央,在一個剛剛高出水麵的基座上,孤獨地、靜靜地站著大理石的維納斯像。四周鴉雀無聲。我沿著湖岸走去,直到麵對麵站在離雕像盡可能近的地方。這顯然是路易十五時代最美的藝術作品之一。維納斯伸出一隻赤裸的腳,使它懸在貼近水麵的空中,像是立刻要伸進去的樣子。與此同時,她一隻手撐在岩石上,一隻手捏著胸前已經解開的衣襟。從我站的地方看不清她的臉,她把頭扭到了後麵,像是想在赤身裸體地跳進水波之前,搞清楚有沒有討厭的偷看者。
雕像的動作情態是如此逼真,加之它的下半部隱藏在陰影中,大理石的雪肩卻在月光溫柔的撫摩下熠熠閃光,我真的就覺得,我已偷偷進入了一片禁止凡人涉足的聖地的深處。在我背後的樹牆邊立著一張木頭靠椅,我坐在上邊,久久地凝望著那美麗的女神像。不知是動作中有某種相似之處呢,還是這美麗的形象撥動了我的心弦,望著望著,我禁不住一次次地想到燕妮。
終於,我站起身來,繼續信步走去,在一條條幽徑中胡亂轉了好長的時間。距我剛才離開的水池不遠,在一處生長著低矮的灌木叢的場地上,我發現一個大理石的基座上還留著第二尊雕像的殘肢。那是一隻肌肉發達的男性的腳,很可能曾經屬於一位獨眼巨人。要真這樣,我那位當語言學家的表兄的話就有道理,據說他曾把方才那尊大理石像解釋為一位水澤女神,她為了躲避這個粗野的神之子的狂熱追求,正想逃進海洋裏去。
那尊雕像在我眼前活了起來。到底是水澤女神或是愛神維納斯,我渴望自己去解決這個疑問,因此,我打算退回到剛才的那個地方去,進行更加冷靜的觀察。誰料我走了老半天,就是到不了剛才的水池邊。終於,在從一條小路折進一條寬寬的林陰道時,我在它的盡頭處看見了粼粼的水光。過了一會兒,我相信我又站在曾經站過的岸邊上了。奇怪的是,我竟然還是走錯路了。我簡直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池塘的中央,盡管那基座還凸出在水麵上,盡管朵朵睡蓮仍如方才一樣地在幽深的池水間泛著白光,但立在那兒的大理石神像卻不知去向。我莫名其妙,呆呆地瞪著那空座子出了神。過了好一陣,我才抬起眼來朝水池對麵的遠處望去,驀地卻看見在那高高的樹牆的陰影中有一個白衣女郎的身影。她將身子倚在池畔的一棵樹上,像是低頭凝視著水中。眼下她想必是動了動,因為盡管仍然完全處於陰影裏,月光卻已在她白色的衣裙上嬉戲跳躍。這是怎麼回事?是古代傳說中的神仙又出來巡行了嗎?如此一個夜晚的確有這種可能。在白色的睡蓮之間,倒映著天上的點點繁星。葉簇中,露珠兒滴滴答答往下掉。從臨著池畔的樹上,時不時地更有水滴落進了水中,發出悅耳的聲響。從遠遠的花園中,還送來一聲聲夜鶯的鳴囀。我沿著陰影的一側繞過池塘。等我走得近了,那白衣女神方才抬起頭來,而麵對著我的竟然是燕妮的美麗白皙的臉龐,讓月光輝映得如此的明亮,我連她那紅唇之間泛著藍光的皓齒也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