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動身了,我生性開朗的嫂子又寄來一封信。‘你來了,’她寫道,‘咱們就可以一塊兒讀讀兒童故事。我有一些生動的插圖,其中一幅畫著個強盜的未婚妻,美麗白皙的小臉,頭發烏黑烏黑。她垂頭喪氣地坐在那兒,凝視著自己右手的無名指,因為這指頭上曾經戴過一枚戒指,她把它送給某個不忠實的強盜了。’我拿著這封信,騰地一下跳起身,在自己的行李中東翻西翻,終於翻出一個我保存各式各樣小珍寶的象牙匣兒來。燕妮的戒指也在裏邊。它上邊拴著一條黑緞帶,因為在那次分別後的頭一段時間,我自然是十分秘密地將它戴在胸前。後來它又跑到小匣子裏和其他寶貝在一起了。這匣子我也是早就有了的。現在我又做了小時候曾經做過的事,仿佛非這樣不可似的。我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把戒指重新掛在脖子上。”
“你在回去時不要怕繞那一點兒彎路!”阿弗雷德中斷了自己的回憶,“那座莊園離此不過半英裏,再說漢斯告訴我,你早就答應了去看他們。你將會發現,它的的確確如我母親信裏寫的一樣。”
去年六月裏的一天午後,我終於離開烈日暴曬下的公路,駛進了通往莊園的林蔭道裏,道旁聳立著一色的栗子樹。不一會兒,馬車果然停在了一幢宮殿似的邸宅前,建築風格是所謂的五鬥櫥式,層層疊疊的裝飾顯得有些臃腫,不過突出而分明的輪廓和富於立體感的浮雕都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在我心中喚起了對那個已經逝去的偉大而輝煌的時代的記憶。漢斯和他的格蕾特在台階上迎接我。當我們穿過寬大的過廳時,他們示意我講話輕一些,因為這會兒母親還在睡午覺。
我們走進一間正對著大門的敞亮的大廳,通過廳後兩扇洞開著的門,到了外邊的露台上。台下伸展著一大片草坪,無論從哪個方向,都要高聲喊叫,聲音才傳得到另一麵。綠茵之間到處都生長著一叢叢茂盛的玫瑰,有高莖的,有矮莖的,眼下都正好爭奇鬥豔,盛開怒放,空氣中充溢著馥鬱的香氣。草地背後是一片小叢林,它和草坪一樣都顯然是新近才培植的。但從此再往前,在已經相當遠的地方,則呈現出原來主人所布置的林苑,高高的樹牆,修剪得齊齊整整。花園本身有多寬闊,林苑就有多寬闊。這一切都在午後燦爛的陽光輝映下,展現在我的眼前。
“咱們這樂園怎麼樣?”年輕的嫂子問。“叫我還有什麼好說呢,格蕾特?——你丈夫擁有這座莊園多久了?”“我想到上個月已經兩年了吧。”“怎麼咱們講求實際的莊園主竟容忍如此的浪費土地呢?”“哎,哪兒的話。可別擺出隻有你一個人才懂得什麼叫詩意的架勢啊!”我哥哥笑了起來,道:“不過他說得對,格蕾特!——事情是這樣的,阿弗雷德,我沒有權利動這些美好的東西,契約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感謝上帝!”
“我才不哩。——在一片小池塘中還站著尊維納斯,地道的路易十五時代的款式。本來我可以拿它賣一大筆錢,可是——就像剛才說過的!”
這當口格蕾特突然抓住我的手。“快看!”她大聲說。
在我身後的門檻上,站著一位穿著白紗裙的少女,我一眼就認出來是誰:仍然是西印度群島的莊園主的女兒那雙顯得異樣的眼睛,隻是黑色的鬈發不再執拗地紛披在頭上,而已經盤成一個光亮的髻子,這髻子大得幾乎叫她那柔嫩的脖子承受不住似的。
我迎著她走去,但還沒來得及開口,我的性格豪爽的嫂子已經插到我倆中間。“等一等!”她朗聲道,“我在你們的嘴上已經看見‘您’啊,‘燕妮小姐’啊,以及一切諸如此類的稱呼,這就破壞了咱們的家庭氣氛。因此先想想那株老梨樹吧!”
燕妮用一隻手捂女朋友的嘴,另一隻已伸給了我。“歡迎你,阿弗雷德!”她說。我已有許多年沒聽見她的聲音了,正因此,她那和當初完全一樣的呼喚我名字的特殊語調更深深打動了我。“謝謝你,燕妮,”我回答,“你的聲音聽起來還完全跟小時候一樣;不過,你想必也是很久沒有叫過這個名字了吧。”“我再沒碰見過其他的阿弗雷德,”她答道,“而你呢,又總是躲著我。”我還未來得及答複她這指責,格蕾特已強行把我倆拆開了。“行啦行啦,”她嚷道,“喏,燕妮,你去幫我燒咖啡,要曉得他是遠道而來的,再說母親馬上也會醒了。”說話間,母親果然已跨進門來,和她的重逢使我的心大為震動。她原以為再也見不著自己的兒子了,眼下便把我緊緊摟在懷裏,親吻著我,不斷地撫摩我的雙頰,就像我還是個孩子似的。隨後,我站起身來,準備領母親到一把扶手椅跟前去,卻一眼看見燕妮靠在一個櫃子上,臉色蒼白,熱淚盈眶。當我們打她麵前走過時,她身子猛一哆嗦,端在手裏的一隻瓷碗便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啊,請原諒、原諒我,親愛的格蕾特!”她叫出聲來,同時抱住自己的朋友。格蕾特溫柔地領著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