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茵夢湖(4)(2 / 2)

回到莊上,他們在住宅前看見一輛磨刀人的小車,一個披著滿頭黑色鬈發的漢子用力踏動砂輪,嘴裏哼著一支吉卜賽人的曲調;一隻拴在鏈子上的狗躺在一旁喘著粗氣。門廊上站著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子,淒淒惶惶的神氣,模樣兒原本挺俊,她伸出手向伊麗莎白討錢。

萊因哈德剛掏衣袋,伊麗莎白已搶在頭裏,急急忙忙把自己錢包中的一切全倒在了討飯姑娘攤開的手中,然後飛快轉身走了。萊因哈德隻聽見她抽噎著,跑上了樓。

他想上前攔住她,但一轉念,停在了樓梯口。窮姑娘仍站在那裏,手拿著布施的錢發呆。

“你還想要什麼?”萊因哈德問。她猛一哆嗦,忙說:“不,什麼也不要了。”說完就慢慢走出門去,隻是腦袋仍轉過來,一雙眼睛傻愣愣地望著他。他喊出一個名字,但姑娘已經聽不見。她垂著頭,雙臂抱在胸前走過院子,下坡去了。

死亡,唉,死亡將帶給我以孤寂!

一支古老的歌又在他耳中震響,他幾乎停止了呼吸,過了一會兒,他便轉身回房去了。

他坐下來工作,可是思想集中不起來。他努力了一個小時仍不成功,便走到樓下的起居室裏。室內空無一人,隻有一片朦朧、陰涼的綠意。在伊麗莎白做針線的小桌上,放著她下午戴過的那條紅圍巾。他拿起圍巾來,心中頓覺一陣痛楚,又趕快把它放回去。他心慌意亂,不覺走到湖邊,解開小船,劃著船到了對岸,把他剛才和伊麗莎白一塊兒走過的路全部重新走了一遍。等他再回家來時,天已經黑了。他在院子裏碰見車夫,車夫正牽著拉車的馬上草地去,出門辦事的兩位剛剛到家。跨進走廊,他聽見埃利希在花廳中來回踱著。他沒進廳去見埃利希,隻在外邊悄悄站了片刻,便輕腳輕手走上樓梯,回房去了。他在房中靠窗的扶手椅中坐下來,極力想象自己是在聽樓下園中紫杉籬間那隻夜鶯的鳴囀,實際聽見的卻隻有自己的心跳。樓下所有的人都已安寢,夜也如流水般逝去,隻是他不覺得。他就這麼坐了好幾個鍾頭,臨了兒才站起來,把上身探出敞開的窗戶。夜露在密葉間滴答著,夜鶯已停止歌唱。漸漸地,東方出現一片黃色的光暈,驅開了夜空中的墨藍。一股清風隨之起來,吹拂著萊因哈德灼熱的前額。就在這時,第一隻雲雀歡叫著,躍上了天空。——萊因哈德猛地轉身走到桌邊,用手摸索鉛筆。鉛筆摸到了,他便坐下去,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幾行字。寫完,他取過帽子和手杖,輕輕拉開房門,留下那張字條,下樓去了。——屋子裏還到處是一片朦朧昏暗,家裏養的大貓在草褥上伸著懶腰,萊因哈德下意識地伸過手去,貓便把自己的背聳起來。不過,外邊院子裏的麻雀已在枝頭唧唧喳喳叫開了,告訴大家,黑夜已經遁去。突然,他聽見樓上一扇門開了,接著便有誰從樓梯上下來,他一抬頭,伊麗莎白已站在麵前。她一隻手撫著萊因哈德的胳膊,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無半點聲音。

“你不會再來了,”她終於說,“我知道的,別騙我,你永遠不會再來了。”“永遠不會。”他說。她垂下手,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他穿過走廊,到了門口再一次轉過身來。她呆若木雞般站在原地,兩眼失神地緊盯著他。他跨前一步,朝她伸出雙臂;但突然又猛一扭身,出門去了。——外麵的世界已靜臥在朗朗晨光中,掛在蜘蛛網裏的露珠給朝陽照著,晶瑩閃亮。他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去,那座寧靜的莊園便漸漸落在後麵,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遼闊廣大的世界。

老人

月光不再照進玻璃窗,屋裏暗起來了。可老人依舊坐在扶手椅中,手握著手,呆呆地凝視著前方。漸漸地,在他眼前,那包圍著他的黑暗化成了一個寬闊幽深的大湖,黑黝黝的湖水一浪一浪向前湧去,越湧越低,越湧越遠;在最遠最遠那道幾乎為老人目力所不及的水波上,在一些很大很寬的葉子中間,孤零零地漂浮著一朵潔白的睡蓮……房門開了,一道亮光射進屋中。“您來得正好,布莉基特,”老人說,“請把燈放在桌上吧。”

隨後,他把椅子也移到桌前,拿起一本攤開的書,專心致誌地研究起他年輕時就已下過功夫的學問來。

①見《聖經》:《舊約·但以理書》。

②忽布的籽可用來釀造啤酒。

③這首古老的民歌名為《修女》,講一位貧苦女子不能嫁給自己心愛的伯爵,便在修道院中度過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