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到莊上的第二天起,萊因哈德傍晚總要沿著湖濱散步。湖濱的小路剛好緊貼在花園下邊;在花園盡頭一個凸出的牆壁上,高高的白樺樹下立著一條長凳。伊麗莎白的母親喚它做“黃昏凳”,因為那地方正對著西邊,黃昏時分她們常坐在那兒看落日。一天傍晚,萊因哈德沿湖濱小路散步回來,突然遭到陣雨襲擊,急急忙忙躲到湖邊的一株菩提樹下,但大顆大顆的雨點很快穿過葉簇,淋得他一身透濕。他索性走進雨中,繼續循原路而回。天完全黑了,雨下得也越來越密。在快到“黃昏凳”的當兒,他覺得在斑駁閃亮的白樺樹幹中間,有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影依稀可辨。那女子一動不動地站著。走近一點,萊因哈德似乎看出她的臉是朝著他的,好像正在等候什麼人。他相信這是伊麗莎白。可當他加快腳步,想趕到她跟前,然後和她一起穿過花園回房去時,她卻慢慢轉過身,消失在了黑暗的小徑中。他莫名其妙,可又有些生伊麗莎白的氣,不過,他懷疑這是否就是她。他沒勇氣問伊麗莎白,是的,他甚至在回屋時沒穿過花廳,生怕看見她會從通花園的門走進來。
依著媽媽的心願
幾天以後的傍晚,全家人又跟往常這時候一樣聚在花廳裏。廳門大大敞開著,夕陽已經沉落到湖對岸的樹林後麵,天馬上就要黑了。
大夥兒請求萊因哈德,要他念一念今天下午剛從一位住在鄉下的朋友那兒搜集到的幾首民歌。他於是走回房去,不一會兒就拿來了一個一頁一頁都像抄寫得挺整潔的紙卷兒。
大夥兒坐到桌旁,伊麗莎白坐在萊因哈德身邊。“咱們碰運氣吧,”他說,“我自己都還沒念過哩。”伊麗莎白打開了紙卷兒。“這兒有譜,”她說,“因此你得唱,萊因哈德。”萊因哈德一上來念了幾首提羅兒山區的民謠,念著念著不時也哼出幾節詼諧的曲調。所有人的興致都漸漸高起來。“這些歌是誰作的呢,這麼美?”伊麗莎白問。
“哎,”埃利希說,“一聽不就聽出來了嘛,還不是小裁縫、小理發匠,以及諸如此類的樂天的下等人。”
萊因哈德卻講:“它們壓根兒不是作的,它們自行生長,從空中掉下來,像遊絲一般飛過大地,飛到這兒,飛到那兒,成千上萬個地方的人都在同時唱著它們。在這些歌謠中我們能夠找到我們自己的經曆和痛苦,仿佛我們大家都參加了它們的編寫似的。”
他抽出另一頁來念道:“我站在高高的山上……”③
“我會這首歌!”伊麗莎白嚷起來,“唱吧,萊因哈德,我來和你。”接著,他們便唱起來。這首歌的曲調是如此神奇,叫你簡直不敢相信是出自人們的思想。伊麗莎白以自己微帶沙啞的女低音,為萊因哈德的男高音伴唱。
母親坐在一旁起勁兒地做著針線。埃利希兩手握在一起,凝神聽著。歌聲停了,萊因哈德默默地把歌詞放到一邊。驀然間,從湖邊傳來一陣牛群的鈴鐺聲,打破了黃昏的寂靜;大夥兒不由得側耳細聽,便聽見一個牧童用清亮的嗓音唱道: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
眼望著深深的穀底……
萊因哈德莞爾一笑:
“你們聽見了吧?就是這麼口口相傳啊。”
“在這一帶常常聽見有人唱。”伊麗莎白說。
“不錯,”埃利希說,“是牧童卡斯帕爾,他趕著牛群回家來了。”他們又傾聽了一會兒,直到鈴鐺聲消失在山丘上的農場背後。“這是些古老的曲調,”萊因哈德說,“它們沉睡在密林深處,上帝知道是誰把它們找出來的。”說罷,他又另外抽出一頁。
天色更加暗了,隻在湖對岸的樹梢上,還掛著一片泡沫狀的紅霞。萊因哈德展開紙,伊麗莎白伸手按住紙的一頭,也跟著看那歌詞。隻聽萊因哈德念道:
依著媽媽的心願,我另選了位夫婿;從前所愛的一切,如今得統統忘記;我真不願意!
怪隻怪我的媽媽,是她鑄成了大錯;從前的一身清白,如今隻留下罪過;叫我怎奈何!
用我的驕傲歡樂,換來了痛苦煩惱;唉,要是沒出這事,唉,縱使乞食荒郊;也比今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