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嗎?沒有十分成熟是酸帶甜,成熟了便單是甜。這甜味可絕不使人討厭,不但愛吃甜味的人嚐了一下舍不得丟掉,就連不愛吃甜味的人也會完全給它吸引住,越吃越愛吃。它是甜的,然而又依然是酸的,而這酸味,我們須待吃飽了楊梅以後,再吃別的東西的時候,才能領會得到。那時我們才知道自己的牙齒酸了,軟了,連豆腐也咬不下了,於是我們才恍然悟到剛才吃多了酸的楊梅。我們知道這個,然而我們仍然愛它,我們仍須吃一個大飽。它真是世上最迷人的東西。
唉,唉,故鄉的楊梅嗬。
細雨如絲的時節,人家把它一船一船地載來,一擔一擔地挑來,我們一籃一籃地買了進來,掛一籃在簷口下,放一籃在水缸蓋上,倒上一臉盆,用冷水一洗,一顆一顆地放進嘴裏,一麵還沒有吃了,一麵又早已從臉盆裏拿起了一顆,一口氣吃了一二十顆,有時來不及把它的核一一吐出來,便一直吞進了肚裏。
“生了蟲呢,蛇吃過了呢。”母親看見我們吃得快,吃得多,便這樣地說了起來,要我們仔細地看一看,多多地洗一番。但我們並不管這些,它成了我們的生命,我們越吃越快了。“好吃,好吃。”我們心裏這樣想著,嘴裏卻沒有餘暇說話。待肚子脹上加脹,脹上加脹,眼看著一臉盆的楊梅吃得一顆也不留,這才呆笨地挺著肚子,走了開去,歎氣似的噓出一聲“咳”來。
唉,可愛的故鄉的楊梅嗬。
一年,兩年……我已有十六七年不曾嚐到它的滋味了。偶爾回到故鄉,不是在嚴寒的冬天,便是在酷熱的夏天,或者楊梅還未成熟,或者楊梅已經落完了。這中間,曾經有兩次,在異地見到過楊梅,比故鄉的小,比故鄉的酸,顏色又不及故鄉的紅。我想回味過去,把它買了許多來。
“長在樹上,有蟲爬過,有蛇吃過呢。”
我現在成了大人,有了知識,愛惜自己的生命甚於楊梅了。我用沸滾的開水去細細地洗楊梅,覺得還不夠消除那上麵的微菌似的。
於是它不但更不像故鄉的,簡直不是楊梅了。我隻嚐了一兩顆,便不再吃下去。
最後一次我終於在離故鄉不遠的地方見到了可愛的故鄉的楊梅。
然而又因為我成了大人,有了知識,愛惜自己的生命甚於楊梅,偶然發現一條小蟲,也就拒絕了回味的歡愉。
現在我的味覺也顯然改變了,即使回到故鄉,遇到細雨如絲的楊梅時節,即使並不害怕從前的那種吃法,我的舌頭應該感覺不出從前的那種美味了,我的牙齒應該不能像從前似的能夠容忍那酸性了。
唉,故鄉離開我愈遠了。
我們中間橫著許多鴻溝。那不是千萬裏的山河的阻隔,那是唉,唉,我到底病了。我為什麼要想到這些呢?
看嗬,這眼前的如絲的細雨,不是若斷若續的落在西北的春天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