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間一星半點的痛。
其中血與火的熱烈,雪與林的蒼涼,都如一陣煙雲,隨風淡漠遠去。
到了最後,連深處紫藤漫天的沉醉與報春遍地的爛漫,都化作星屑和塵埃,渺然再無蹤影……
我吐出一口長氣。
聽在耳裏,卻是一句微弱的□□。
紅袍黑皂帽的人掀開我的眼瞼,見到指下悠悠凝神轉向他的眸子,匆忙收回手。他在床邊跪下,金針插入皮卷,皮卷納入藥匣,倒退出去。
視線尚且模糊,也可看出此屋熟悉。身下軟榻,身上絲被,清淡名貴的熏香充斥滿室,惟其中一縷若隱若現的藥味,破壞了室內的莊雅。
重華東閣。
又回此間。竟又能回到此間。
醫官出去時,闔上了門。
室中一片寂靜中,有人緩步至床邊,手執一本卷紮,向下靜靜看我。
俊朗的麵孔英逸依舊,眉目間,卻滄桑幾許。
許久,他移開眼光,徐徐展開手中那舊色的卷宗,望定了其內的某一頁,啞聲念起。“白氏與熙,落玉太公主並江陵慶德侯白燕鴻獨子。美姿容,善言論。從容弘雅,豐神冶逸,博綜藝術,幼有賢名。曾師從同文羅放,三歲能詩,五歲成賦,年七,駢與貢生同讀,上下驚奇。十歲上,家禍累及,流。北邑莽蒼山林場役一年,墜冰河,夭。”
……
少有人,能活著聽到自己的傳罷。
景元覺麵色不好,眼窩下一圈濃重的墨色,下頜上隱約成片的胡荏,都使得他的臉色更青。
但這些,都比不上眼中的晦蒙。
見我鑽研望他,景元覺避開目光。合起卷宗,撩起下擺坐在榻邊,唇邊脈脈勾起一絲笑意。“我早該知道的……不是嗎?”
多久以來,見慣了此人把真正的情緒掩藏。不過,卻未在對我言笑的時候,如此不含溫度。
“‘我自灼然不佩玉’,‘淨靜婷亭尚皎光’”,景元覺念了如此兩句,自懷中掏出了那塊靜默經年的圓玉,向下攤開在我的眼前。又伸手到我枕邊,摸出枕下那把木製骨扇,展開滿幅荷葉,一派翠色寂寞無邊。“灼然自‘白’,
“光”而“熙”之,何其昭昭,何其昭昭——”
他敘說後察的怨怒。
那也不隻是怨,亦可以算作恨了。
輪到我慘然發笑。
扶著榻沿半坐起來,力道一大,胸腹巨震的痛楚。
“你說得不錯。‘蘇’,死而更生也。‘鵲’,昔日之鳥也,不敢承燕鴻鴻鵠之誌,苟無忘先人之名。”
……真有人膽大如斯,布謎昭然若揭。
饒是今帝如此睿慧,似也被這句話擊潰。他一瞬暗下了目光,笑意盡失,不覺攥緊手中圓玉,指端森森發白。
半晌過後,方才發問。
“……是二哥所取?”
那一對鳳目墨中透黛,隱隱震顫,叫我也笑不下去。
當年聞哥曾說,白與熙,好名字,與人光明,與己光明,可歎不可再用。便予你取叫蘇鵲……蘇,為姑蘇;鵲,為喜,為興,又通“熙”,取其興盛和悅之意也……
那其中一層更表顯更直白的意思,當年他按下不表,而我歲月漸長,終是自己讀懂了出來。
這一問,我默然頷首。
景元覺麵色一凜,肅然起身,幾步走到桌案,竟是背過身去站定,再不回轉。
窗外天光透進,隱約是午時過後的光景。
屋內安靜的詭異。
時光何其珍貴,我有心說話。一出口卻是咳嗽,綿綿密密,沒有盡頭。也不知過了多久,緩過一口氣來,聽見景元覺冷冷道,“……如此為他,竟也無以例外麼?”
我知道他所說為何,宮中醫官來去,定然早有稟報。事實縱有偏畸,一時卻又不好為聞哥辯駁。
“你本鬱結於胸,昨夜一時激憤,引致提前毒發。”景元覺負著一雙手,定定望著對麵窗下,聲音寒凜如若蕭風,“若非當時元勝多留個心眼,行後派人沿河打撈三裏,那瓶藥丸……丟了也就丟了。”
我不由苦笑。
那一瓶多出來的解藥今日留我不差,可歎他日郭怡、武國威之流,也可得生了。
天意如此,夫複如何?
此刻他不回頭,正好有些難開口的話,可以講個清楚。
“陛下……你可知明王於我,意味著什麼?”
景元覺將手撐在桌案上,不曾轉身。
“因為這一個人,替我收藏了我的過去,替我承擔了我的責任,他使我成為蘇鵲,而不是白與熙。”
我咳了兩聲,歎了一口氣。
“十歲墜冰河,有幸不曾夭折。家仆攜逃下林場,卻幾至絕境,就在彼時,遇到了明王。”
景元覺微微偏過頭去。
如若可能,他定是不想聽。可惜,我卻再無機會可講。
“……大病啞口,他日夜逗我說話;思親難眠,他以親弟待之;學問未成,他著手下傾心傳教。”
我將身上絲被撩開,衣裳尚且完整,便挪動一雙腳,放在踏板鞋履上,“年歲尚幼,他說稚童莫言複仇。待到年歲初長,他說我雖然長大,但因為有他在,該我恨的人,該我殺的人,不過順手一擊,我都不用多管。再到一十五歲,他說重整旗鼓,我不必跟,狠心無情將我趕出山莊,放逐到廣平那座小城。”
我依著床柱站起來。
頓了一頓,才又緩緩開口。
“因為世上有了明王景元聞,世上不再需要有背負滿門血仇的白與熙。”
“因此,才有了蘇鵲。”
“才有了和陛下相遇的公子白蓮。”
景元覺轉過身來。
一對墨色的眸深沉難辨,一雙修長的手依稀顫抖。
……
很幸運,這人是我世上唯一的兄長。
很不幸,這人同樣也是你的嫡親二哥。
我們都同樣明了。
“明王是我的善良。”使我不曾偏激,不曾憎恨,更不曾如太後一樣、陷入反複無底的瘋狂。我伸出手,捂在心上,對沉默無言的景元覺誠懇道,“我欠他一條命。”
蘇鵲其人,也就一條命,一顆心而已。
別的東西再想給,也給不了。
景元覺盯著我,眼中熊熊似能噴出火來,胸脯不停劇烈起伏,像是蘊藏了一頭野獸的力量。
待到他冷靜下來,就能夠明白我所說的,句句都是實言。
“明王當初就死在鏡湖,才是最好的歸宿。”
對他,對你。
皆然如是。
“……昨夜陳荀風連夜求見,說了慶德侯舊事。”
景元覺忽然啟口言他,眼中一瞬仿似閃過無數情緒,卻停在了一片灰茫,話也直接奔向結論。“周家虧欠你。”
我愕然,又釋然。
對他默默搖頭。
如果說,有人要為這數十年來一環套一環直至無解的凶境付出代價……那麼人選現成不二。
我惜命亦然。天下之大,芸芸眾生,憑我一己之力,管不了那麼許多——隻是就在眼前休戚相關的人,焉能放著不管。
這些話不需出口,相信你必能了然。
“陛下,陛下——”
此時門外有人急喚,景元覺如若未聞。
門敲不開,一會兒門外有人聲,某個不怕天子一怒的公公壓低著一把尖細的嗓音道,“陛下,不好了,吳大人也昏倒了……”
我莫名看向景元覺,景元覺避開了眼光。
心裏忽然浮起巨大的不安,一下一下的擊打著我的心房。
邁步往窗邊去,景元覺堵在我的身前。他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惶急來,使我的預感更加坐實。
一個側身推開他,兩步到窗前往下一看,真怔在當地。
密密麻麻的人群跪在重華殿外的廣場上,像是一團黑壓壓的墨點。驕陽當空,秋風蕭瑟,看樣子,那些人也不知已跪了多久……一個個衣皺帽落,發絲淩亂,跪姿東歪西傾,行列曲斜不齊,所謂疲態盡出,亦不如是。
我怔了又怔。
心中恍然敞亮起來。
嘴裏便忍不住,噗的笑出聲。
“嗬,嗬嗬……”
越想,越是覺得好笑,於是笑聲一直長揚——最後竟停不下來,恁咳嗽和笑聲混在一起,簌簌瑟瑟,叫人心驚。
景元覺手覆到我的背上,無言替我順氣。
其實此刻,更該擔憂的人是他才對。
……朝人以死諫君,君王避而不見。甚而,還陪同那位傳說中的奸佞,親密站在一處——究竟成何體統?
門外又有人叫喚了。
說是唐大人、盧大人也不堪老邁,嗚呼栽倒了。
景元覺臉色鐵青。
我斂了咳嗽,隻餘前仰後合的大笑,一手按著他站穩。成為禍害的感覺,原來竟是如此暢意。
“別笑了。”
景元覺兀然寒聲道。
我笑到了這個份上,又哪裏止得住。“想要我死,何其簡單,若是跪求有用的話……嗬,嗬嗬,當年……當年我母親……豈不是……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