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別……”
她已全無了太後的儀態,隻像一個絕望又渴望的婦人,好像我高舉的石頭,是拴著她性命的解藥,“別摔,給我,求你……我什麼都依你,都依你!”
青鳥滑入我的掌心。
“太後一言九鼎。”
太和大殿,燈火映成白晝。
百級階沿,一步一衛,列戟莊嚴。
墨綢及地的宮裝儼雅、端重,緩緩掃過赤紅長毯,留下一行幽豔難忘的搖影。所有妄異的阻隔,如若海麵潮盡退去的波瀾,徐徐散開。
頭上蒼空靜默,無風,無雲。一輪蟾宮銀盤當中正掛,如寒璧如珠澤的清輝,瀟瀟遍灑。
正門大開。
殿內喧訴正沸。
“……自謂有勞於國,納邪說而違朕命,懷異端而疑皇弟。恩寵雖厚、猜懼愈深,建通元年始日夜陰計、煽黨專亂、圖產大害。建通二年以假溺謀、招舉逆計,引奸回以為腹心,身蹈大戮、仁義蔑聞,國家之複存皆幾於難,驚駭於視聽。元聞罪犯謀反,桀蹠不足比惡,竹帛不能載狀。今剝其封爵,廢為庶人,罪當株。”
“而範楚雲,擢進士第,拜翰林學士,遷至太子太傅。太子薨,為明王賓。陛下功定天下,增封戶五百,猶不平。與周肅夫相忿競,不事事,棄官私去,陰附於明王,乃敢妄圖。長夜莊建、號令詔敕等多出其手。臣禮盡失,文節皆毀,不能忠清,罪應淩遲。”
“武國威,父坐事,連為官奴,擅武擅射——”
聲音戛止在入殿一刻。
太後在高大的門檻外站了一瞬,提擺而入。
那位居當中的年輕刑部侍郎,一長串連續的宣判陳詞因驚訝而打斷,奉卷宗愣在一邊。他兩旁夾道文武朝臣皆回首而望,或是訝異,或是疑惑,倒是齊齊肅靜默立。
太後牡丹墨裙垂地,金紅披紗挽起,華貴柔軟的衣料隨著蓮步輕擺,頭上鸞鳳寶石步搖無風自晃,冶麗不可方物。然而她周身又散發出難掩的端莊和氣度,絲毫不曾停留,僅一道斜掃的目光,就將那些怔看的大臣,迫得抬不起頭來。
我跟在她的身後。
到得一時不能再進,方住了腳步。
大殿中間,高高低低捆束下押跪的,不下百人。有的身子歪斜,有的衣衫襤褸,有的甚或血汙斑斑。這些囚犯和身後按押他們的威武衛,竟將一間偌大的殿堂充塞的滿當,堵實了往內的行路。
太後微微側首,我自她的身後,徐徐走出。
殿上高處那人,案後慢慢站起身。
相隔豈有三五十丈之遙,一身明黃耀眼奪目,燦然中看不清容顏。
倒是看得清當中站著的宣判人,微張著嘴,打起深深的眉結,一時也不知是繼續念下去,還是等下他人的吩咐。
而那些緩過神的、任職或有歲數的老臣們,多已先後跪下,口中層次不齊念著參見太後。
因著突來的變數,個別大膽的欽犯也掙紮著回頭來看。餘光中,一兩個熟悉的麵貌,是當夜血戰掩護撤退的莊人。他們多形容憔悴,傷痕累累,手腳捆了枷鎖,口中塞了布條,唯獨一雙耳朵都無遮無掩,好用來聽判。回首眼光看到我,那幾人也不能言語動作,接續被威武衛按到地上,平平掠了目光開去。
這時太後已念過平身。她抬頭望了一眼明黃的身影,一字一字說道,“蘇鵲於長泰殿處伴坐,說起大殿論處逆黨,特與哀家同至一聽。”
殿內靜謐無聲。
覃朝治下政風開明,從無內宮女眷避議一說。但像當今這樣正大光明入殿的,也是開國罕見。
靜默中,景元覺已走到了禦案九級台階最下。揮手向劉玉一招,指著轉瞬搬來的鸞座語調平穩,“母後請坐。”
過身上台前,太後看了我一眼。
那道目光既透澈又深沉,其中暗含的語義無盡,也是清楚明晰。
從此兩不相欠。
我微微頷首。
殿內仍是安靜,卻少了先前的不安和疑竇。
刑部侍郎顧文古咳了一聲,繼續攤開手中的卷宗,“……武國威,父坐事,連為官奴,擅武擅射,明王市得之,命侍左右。永秀中,伴守北邑,攢功例擢將軍。建通三年,進封大將,階三品,乃令統領神威大部。然不思報,舊主以榮寵許之,竟一時不辯。事泄敗,上懷仁親以義曉,能反間——”
被按著跪在最前排的老者憤然向身後一人撲踹,卻被他身後的威武衛按住。他一條腿上血肉模糊,似不能彎曲般斜在地上,成著單膝跪地的屈姿。
他欲踹的男子垂首麵地,不動不挪。
朝臣裏卻有人將手杖“砰”的一聲杵地,陣陣金石回聲響徹大殿,顧文古在其中得以接續下去,“……故免其死罪,削封銜,貶惡地。”
原來是武國威的太嶽母,齊太夫人。難為武將軍一府家眷皆在京中,縱然有心起兵,也多受製於人。何況事發前夕,景元覺連夜招安。
“……趙宇,明王賓客趙雲德之侄。守北邑涼山關守,雖無赫功,受陛下厚恩至右金吾衛將軍,神威鎮國大將武國威副將。明王使叔說與同逆,無所甄異,不能徇忠,死罪。念能聽言,反兵擊逆,勝不逃刑,有正己慚服之心,流隴西。”
此乃趙七叔之侄。
在殿中望過一圈,依然沒有趙七叔的身影。
悠悠數人過後,再度聽到這個名字。
“馬擎虎,柳煙微,胡柴,張進,公孫雄,弘機道人,莊恭仁,趙雲德……皆明王孽從。暄仁初起,此賊等多構陷忠良,行弑刺暗殺之事。暄仁四年八月初八,乃敢圖刺聖上,因泄先後誅……”
心中也不知是鈍是痛。
洋洋羅列的名單裏,有些並不是長夜莊的人。乍聽有些驚疑,但隨後又釋然了。
必是借這個少有的機會,魚目混珠,鏟除一些不必要的人。
帝王道深,明王幾許如他。
站在禦階下、三公前不倫不類的位子聽完,看顧文古合上長長卷宗。自進殿起,也不曾跪叩,也無人置詞。
這一襲月白流雲,雖屬風流,如披縞素。
竟然也寡有抬眼。
廉王世子景元凜自人群中上前一步,“逆黨皆獲其罪,陛下仁德,以寬宏待之。臣以為,此案刑部及大理寺所查詳實,所判妥定。”
作為宗正寺監判,他一番話說得稍嫌簡略,“大理寺應即日起發下海捕檄文至各郡州縣,全力捕捉明王及外逃殘逆。”
“世子。”
“顧大人,”景元凜轉向顧文古,速速吩咐,如若未曾聽到我出口打斷,“既無異議,可將人犯畫押收監、獲死者明日午門問斬——”
我等不到顧文古的回答,擋在世子的身前,一拱手,“此中大冤!”
“天時已晚,諸多罪人下獄在即,”定襄王自下排越出,一雙虎目凜然生威,“蘇大人有話當容後再稟!”
“定襄王這話是何道……”
還未曾來得及說完,廉王世子按住我的手腕,“謀逆大惡規反天常,悖逆人理,不議不赦——蘇大人莫要一時心軟,為之求情。”
他手上用了十成力道,抓得我一筋抽到心中。
跪伏眾人漸漸起了騷動。
僵持中,那些抬起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看見張之庭蒼白的臉,還有一側拉著他搖頭的陳荀風。
我看見一旁居功佇立的郭怡,露出森森的笑意。
其餘朝中重臣,乃如德高望重者,皆然垂首不語,竟是滿麵忌諱之色。
獨獨跪著那些待我如子侄者,卻將目光先後撇了旁處。
……
景元覺予我恩德,至公私不分,留我一條生路。
然而卻因此,必絕後患,留不下一個活口。
這一時錯過,那殿中半百親厚如斯、至今裝作不識我的父老兄姊,明朝便要身首兩處。
我縱全身,豈能安枕。
“先帝本傳位明王,蘇鵲不知、何來謀逆之說!”
大殿寂靜無聲。
這一句諍問,在幾處圓柱中交相激蕩,發出往複的回音,嗡嗡重疊,有若蜂鳴。
執在我手上的力道驀然一鬆,隨即又緊到將要掐斷腕骨,那貴儒氣質濃厚的景元凜,竟然也能透出肅殺的寒光。
“陛下之前,如何胡言!”
他言辭之厲,恨不能將我當堂絞殺。
我將目光膠在世子青筋畢現的手上,欲要咬牙掰開,卻也知眾人前說話的機會稍縱即逝,“永秀九年先太子猝薨,明王賢德孝仁、朝中擁立不二,道是未滿太子祭期不宜更儲,才致先帝不及親封、意外重傷——”
我看見範師傅抬起的眸子,其痛其恨,烈烈洶洶。
塞滿口中的布條撐滿了他腮幫,卻擋不住那張凜然中帶著決絕的臉,露出無窮無盡的暢意。
可是我不是為他。
“當日湯泉宮隨伺先帝的,範楚雲、周肅夫、付梓基、吳煥四人,皆聞先帝口諭傳位於明王!可歎安賢候私心作祟,而另兩人利欲熏心、欺弱畏強,竟行事後背信棄義——”
我看見側邊文臣堂堂首位和次位,付梓基大人和吳煥大人,一人麵色煞白,一人額頭生汗。
他兩人互視一眼,就要先後出列指摘,而我的手腕已給景元凜扯得沒了知覺,不禁是大笑出聲,昂然右手指天道,“——奈何先帝在上,神明有眼,遺詔存宮,蘇鵲是非胡言,一試便知!”
禦座上的人再度站起了身。
我沒有回頭去看。
隻聽到一聲一聲的腳步,踽踽下得階來,步步踏在柔軟岑貴的厚毯上,緩慢清晰,卻重若千鈞。
我挺直了脊背,收斂笑意,慢慢放下右手。
廉王世子被那一番石破驚天的話駭到,恁是鬆了手上的禁錮,麵上忽青乎白,身形略顯顫抖。
滿殿的囚徒都抬起頭來,臉上按扯他們的威武衛率,也有一刻的鬆懈。
朝中文武臉色繽紛各異,多少欲言難言。
一時精彩至極。
腳步止在我的背後。
“……弘文殿上,青虹劍鞘。”我深吸了一口氣,徐徐背過身去,“不知陛下,可敢取來一觀?”
端無畏萬世之譏,端無俱千夫所指。
也不怕百劫追身。
誰能知獨獨這一回首,用了我所有勇氣。
他眼中何其深邃,遙遙不見喜怒。
一雙入鬢劍眉深深蹙著,在眉心凝成一個滯結。
鳳目定定靜靜盯在我的臉上,似乎,就能這麼一直看到心裏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