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在釣橋上拉出一道長長搖動的影子。
高大的駿馬打了一個響鼻,溫熱的鼻息噴在臉頰,惹起頸間一片細小的疙瘩。馬上人披掛的金甲隨之一陣撞擊的輕響,帶著表麵凝聚了晨間濕冷的露珠,露出鐵一般寒涼的光。
“王爺,別來無恙。”
金盔下一張輪廓分明的臉,褪去了平日裏飛揚的豪爽,顯出一種突兀的陌生。等了一刻,始終沒有應答。
他身後訓練有素的青麟衛,無言驅策著馬匹,邁著頻率一致的碎步,合攏圍成一個圓圈。
默然看了一會,我在圈中拱手。
“王爺要等的人,兩日前已經離開。”看著對方臉色一瞬凝重,我欠了欠身,“在下觀之將士勞頓,不如早作休整。”
馬上將軍摒住了呼吸,眼中帶上幾分戾氣,出口的語氣卻依舊波瀾不驚。“蘇大人特意折回,給小王捎來這個訊息?”
我緩緩揚起嘴角。
定襄王朝東一眺,帽簷慢慢沉下,又在馬上一個拱手,泰然道,“那麼,容小王先行謝過。”
不信?
隻可惜鋒芒畢現的眼神,泄露了他的猶疑。想來自詡一介忠仆家臣的,豈會在主子還未安全的時刻,隻身返回京城,先給敵人一個交代。
……當然,這話隻能騙騙定襄王罷了。到了景元覺麵前,隻怕立即就要拆穿。隻不過這一回一去的時間,已經足夠聞哥遠行。
“除外還有一事,在下十分好奇。”
我靠近他的座駕,環手仰頭,壓低自己的聲音到隻有兩人可聽到的高度,“王爺可否告知……哪裏漏了破綻?”
定襄王濃眉深鎖,俯視的眼睛,深黯不見底色。
頓了有盞茶的功夫,他探手順過馬的鬃毛,“那天茶樓唱曲的父女,是北邑冬河鎮上,一條叫桐樹裏老街的街坊。”
……啊。
所謂的蘇鵲,畢竟虛有其名。能杜撰細致的身世和籍貫,能收買記冊的裏長和管庫的書記,卻怎麼能真的生活過,認識冬河桐樹裏的街坊。
“去歲冬狩,蘇大人恰巧和小王分在一個營中。眾人裏大人拔皮解畜、堆薪起火、煮湯造飯,無不是幹練利落,渾不似那些埋頭書案不識生計艱辛的文弱士子,曾使小王心生疑惑。”
定襄王在馬上壓抑的歎了口氣,移開目光,向身邊人做了一個牽馬的手勢,又再度轉回來,“當時小王並無意深究,但是後來……知曉了皇上的心意。算起來,蘇大人畢竟是廉王府上引薦出身的人才,使小王不得不出此下策,派人查了你的底細。”
我忍不住微笑。
原來在那麼早以前,就露出了馬腳。
流刑和勞役的隊伍裏,一向用那種效仿軍營的庖廚製式,使老人和婦孺起炊造飯,幹得久了,難免熟中生巧。
定襄王景元勝身為帝王心腹,執掌六千青麟,自然粗中有細。小覷他的能耐,失了應有的防衛,是不可原諒的疏忽。
我翻身騎上牽來的馬。
圍攏的青麟衛像初時那樣無聲散開,排成兩行隊列,將我夾在其中。陰暗的甕城徐徐移居到身後,尚未醒來的京城沿著寂靜的平安大街,延伸展現在眼前。
真好啊……
與普濟寺塔頂夜晚看來的雍容壓抑和闌珊倦怠不同,東方的晨光下,她是這樣生機勃勃,充滿著日複一日的希望。
巨大齊整的磚石不斷滑過腳下,漸漸深入京中腹地。我問身邊的定襄王,“皇宮,還是大理寺?”
他卻似乎對這情理之中的問題感到錯愕,低頭沉吟半晌後,忽然勒住馬僵,“陛下心思深沉,複雜難測,可謂千回百轉。可到了感情這回事上,越是這樣的性子,越是一腔純粹,執著難以扭轉……不管你究竟是什麼身份,隻希望從今往後,你和‘長夜莊’再無瓜葛。”
定襄王黑漆漆的眼睛盯著緩緩越過他的我。
“不然,本王一定親手殺了你。”
我微張了口,一句詢問方向的話,卻引來如此嚴重的脅迫。僵直的扭過頭,待到兩匹馬再度並行的時候,已經過了平安大街和朱雀大道的接口。
“謝謝。”
定襄王雙目直視前方,大道盡頭,是宮闕隱隱的輪廓。“我也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是對了,還是鑄成大錯。”
他說得如此爽快直白,使我也不禁正色起來,“真有那麼一天我背叛了皇上,請你一定不要手軟。”
正好經過橫跨燕川的木橋,順手把懷中多著的東西往河裏一拋,短暫的弧線劃過,水麵上泛起了一個泡,很快消散不見。
“你扔了什麼!”
定襄王當即翻身下馬,站在橋上咆哮。
我攤開兩手,對眨眼間聚攏上來,按著劍柄蓄勢待發的青麟衛們示意自己的清白,“沒什麼。既然陛下重臣如王爺,都願意放過蘇鵲,蘇鵲當然要抓住時機及時消滅過往的證據了。”
定襄王如同看騙子一樣看著我。
我哈哈大笑,“王爺,我知道雖然我們並沒有什麼深厚的交情,但寬宏如你,一定不忍心眼見我被淩遲的。”
“蘇、大、人,最好不要再有擅自的舉動!”
他惡狠狠的警告完畢,警惕的瞪著我上馬。
一直到下橋我才悠悠笑完。前方三裏處正對著禁城宏大莊重的宮門,卻是一身前所未有的輕鬆。我在馬上躬身相拜,對屈尊護送一路的定襄王誠心誠意拱手,“皇上身邊有王爺,再好不過。”
接引一路向裏,越過重重宮門。
皇宮比平日多了些靜默而麵生的崗哨,守在各處緊要的關節。他們玄色無光的甲胄下緊貼著墨衣,極為隱蔽的融入簷下的陰影,掩蓋去一身的血腥。
難忘那個殺戮的夜晚,牆頭上巷道裏的伏擊。
“有勞王爺。”
中郎將站在福兮門下,依舊是舉止有禮。“蘇大人,請往這邊。”
我沉默的跟著他。
紅牆,藤蔓,拱門。
回廊,亭閣,池榭。
我已經忘了第一次經過這裏時的心情,是驚訝、彷徨、疑慮、不安,還是,隱含著一絲期待?
那天晚上宮燈橘色的柔光搖曳著照亮了整座水岸和回廊,虛幻而又迤邐。當日的時光,拒絕身在其中的人,遙想不遠的如今。
“重華殿到了,大人。”
中郎將站在高高的梯級下,伸手欲來相攙。
我謝絕他的好意,撩起破爛泥濘如縷的衣擺,露出一雙布滿塵土的鞋履,一級級步上正中鋪垂的紅毯。
大殿正門洞開。
從晨光照耀的地方跨進陰暗的殿堂,使人眼前一陣昏黑。待到凝目時,當中耀眼的蟠龍金椅上,一身晨起的紅袍罩黑褂的人,緩緩起身。
中間隔著條寬闊的金絲萬壽絨毯,繡著栩栩如生的雙龍戲珠圖案。他的腳步就踩在其中一條升騰的蛟龍身上,壓著地毯柔韌細密的絨毛,一點點,落入垂眸之下的餘光——優雅,從容,悄無聲息。
半丈的距離。
一炷香的停頓。
期間朝陽的光輝射進寂靜的殿堂,在腥紅的絨毯上描摹出一個斜長的豎影,無窮緩慢的,向正中描龍畫鳳的一對金靴挨去。
“已經安全無虞了麼……”
這把聲音輕柔,溫和,帶著那麼一種事實盡控的隨意和閑適,像是有意陪同來訪的客人,聊起一個無傷大雅的話題,“朕的,二哥?”
我抬起眸,便看進一雙喜怒不辨的眼。
略有些深黯的凹陷,卻仍舊炯炯睿矍,凝然寒肅。對上了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眯,鳳目上挑,收起絲縷外露的鋒芒——又變得探不見底起來。
我斂了形容,不合禮數的欠了欠身道,“天下事皆在陛下掌中……洞察明了,收放碾捏,全憑聖斷。”
何必,再多此一問。
對方幽幽然笑起,菱唇俊美的嘴角,牽成一條上勾誘人的線。
渾身一個突兀的激靈。
迫人的靜謐,再度籠罩住這座空曠的殿閣,一股無形的威壓卻無端的散發開來——佛印蓋頂般,鎮住形同螻蟻的一切鬼魅。
景元覺的笑容未變,負手在身後,緩緩邁開步子,在柔軟的地毯上,踱了一個整圈。末了,停在我的右肩。
令人戰栗的溫度忽然覆將上來。
他把我的手舉到我的胸前,掰開拳心一根根緊攥的指頭,嚴絲合縫的□□來,直至環環相嵌——泛著青白的指甲和其下飽滿紅潤的指腹,便一同暴露在視線避之不及的地方。
景元覺的呼吸就吐在耳側,溫暖而又平緩。他的目光卻越過我的臉頰,聚在糾纏不清的十指之上,“那麼,蘇卿回來……是為了掌中物,還是伸掌的人?”
久久沒有回答。
兩股目光,膠著在一處相連的指間。
景元覺的手指慢慢彎曲,向下成爪,扣住我的手背。他抓得太緊,緊到指甲變了白色,漸漸讓我的手僵硬、感覺不出一絲血脈的流動……然而即便這樣,分毫後撤的意圖,都會即刻間遭到更大的鉗製。
直到我忍不住哼了一聲,背後的人輕輕一聲歎息,放鬆了一點力度,卻把自己下頜的重量,壓在我的肩上。
“你的沉默,有時也很殘忍。”
他如是喟然。
血液回流的暢快,讓我沒有接口。
不過……
可不是麼。
隻可惜真相這種東西,有時候,更加殘忍。我側了頭,垂下眸子問他,“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