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露美人(1 / 3)

斜日落西山,照一片秋景。

天地已有幾分寒意。

我手托腮上,從醉生樓的二樓窗口懶懶的看下去。華燈初上時分,街上擺攤賣物的,打更巡邏的,匆匆歸家的,出來尋歡的,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本來最是一日裏熱鬧的時候——

可惜,今天沒有這景致可看。

中午短短一陣沒下幹淨的雨,濕氣一直聚著不散,到下晚升起了薄霧。暮色加深,薄霧漸重,這會水煙繚繞,已經一片胡天胡地的氤氳,把下麵街上來去的各色人物抹得一溜的形影淡綽,飄然而至,倏忽而逝的,不期然都有了幾分仙氣。

嗬,張三李四都成了仙,豈不是無聊的緊。

“蘇公子,您說酉時要我來喚您一聲的,現在已經差不多是時候了。”小二的聲音在腦後響起。

“好。”我起身,掏出點碎銀子。

小二笑著伸手,在我掌中取了最小的那一角銀子。“哪敢收您這麼多,意思一下就行了。”

我沒作聲,把剩下的揣進懷裏,拿了桌上的扇子起身。小二送到樓梯口,白布巾兒搭肩,躬身一伸手,殷勤做個“請”字,“您慢走。”

點點頭,剛要下樓,突然後麵有人悶聲道,“等等!”

聲音明顯是衝著我這邊,我收回剛要邁步的腳。

轉頭見是旁邊桌上四個東北大漢,看打扮像是準備入關的參客,最靠這邊一位胡虯蓬亂,手按著桌板將起未起,正衝著這邊的嚷嚷,“小二,我們要女兒紅,你說沒有,上這花雕淡得出鳥來,卻收我們二兩銀子,他那一壺上好女兒紅,你卻隻收二錢銀子,這是什麼意思?”

小二立刻賠笑過去,“幾位大爺誤會了,今日小店貴客多,幾桌都要女兒紅,竟至賣斷了。這位公子呢是老客,酒是存下的,二錢銀子,那已是賞銀了。”

他做得久了心裏有數,這些參客火氣大,幾句不對掀翻桌子是常事,不把話說得周到些,便要吃苦頭。

“貴客?那麼爺幾個便就是喝花雕的料?”隻聽“當啷”一聲,臉紅脖子粗的高壯漢猛地放下筷子敲在碗上。“老客又怎樣?你們還欺生不成?”

小二顫一下,抖著聲連道,“哪敢呀,那敢呀。”

那高壯漢子斜睨他一眼,不屑道,“那好,我們便也把這淡花雕存上,明日有了女兒紅,再來一同會賬!”

“爺,您這不是難為小的嘛。”

“哼,偏偏信不過我們。難道大爺會賴你這點酒錢?”

“不是不是,隻是不是熟客,小店沒有賒賬這個規矩……”

“嘭”,胡虯大漢拍了桌子。“混帳東西,生的一雙狗眼看人低!”

小二再一顫,萎聲道,“幾位爺,您就當,給小的行個方便吧……”

“哼,行你方便,偏生你就當哥幾個是好相與的嗎!”

眼看就要動手,我啞然失笑——今兒悶了一天,現在倒生出件趣事來。

當下轉了步向,湊身過去作揖,“幾位大哥難得途經廣平,大好的時光,何必為了這等小事生氣?”

那胡虯漢子本要對小二出手,見來人橫插一杠子,沒好氣道,“與你何幹?”

“是與小弟不相幹。”我陪笑著好言相勸,“隻是得與幾位大哥同樓而坐,也算是有緣,因此小弟才多嘴一句——幾位大哥看也是豁達豪放之人,來此間飲酒圖個盡興,若要因了今日這陰霾天氣生出悶氣來,豈非不美。”

有道是抬手不打笑臉人,胡虯大漢雖彪悍,一張好脾氣的笑臉湊在眼前一時也不好發作。

見沒有拳頭落下的危險,我執扇拱手,肘子把小二往旁邊推,“咱這廣平小郡,雖算不上人傑地靈,卻也幾分山明水秀,姑且算是個怡人的所在。幾位大哥與其與這不通理的小廝磨混,不如讓小弟介紹個打發時間的去處,消磨消磨可好?”

胡虯大漢旁一矮胖中年人臉色稍緩,開口道:“依你說,廣平有什麼打發時間的好去處?”

“去處是有的,隻是若是旁人,小弟也就說些煙花柳巷,梨園茶座打打馬虎,可幾位如此氣宇軒昂,那些往來行商喜好的尋常去處,對著幾位豪客好比糟粕,小弟怎說的出口。”

“哦?”有兩人揚起眉來,等著下文。

我上前一步,頷首道,“不瞞大哥,據小弟所知,這廣平城之精華,乃是一座西山巍峨。西山不高不險,之所以有名,隻在其南麵鏡湖,北抵荒川,能把山水兩般景色一收眼底,便是難得……而四季中,又最是這初秋的光景,那北風一吹,把西山開闊地染上一片緋紅,赤赤烈烈,濃濃豔豔,山水蕭景,立時煥然不同——要說廣平也是百年老城入關要道,每年過客何止千百,隻有一季西山能留下傳誦的詩句,也當真慚愧……”

靠近我的那高壯漢子頓了頓,蹙起眉頭悶聲道:“繞了半天,你是說那西山頭上的楓葉紅了?”

“對,對,這位大哥說得明白。”

我立刻點頭,“趕巧您幾位今日在此,英雄豪傑不敢說,好漢過路卻當得,若是不駐馬下觀,豈不可惜?”

那胡虯大漢一道“你這迂腐書生”的眼光射來,嘴上冷哼一聲:“早也聽說廣平有此一景,可是天色已晚,你現在說這個,又有什麼用?”

“大哥有所不知,小弟說的正是此時才好。幾位大哥可聽過,西山紅楓如美人,有那愈夜愈妖之說?”

矮胖中年人再次揚眉:“愈夜,愈妖?”

“正是。幾位大哥沒聽過這個說法,也不奇怪,這裏麵有個本地人才知的掌故。”

“哦?”

我咧嘴一笑,緩緩道來,“傳說百年前當逢亂世之際,咱們廣平這附近地麵,曾經誕下過一位仙子般的美人。這位美人名起於生辰,曰‘寒露’,人如其名,明眸皓齒,烏鬢芙麵,玉骨冰肌,寰姿潤豔……”

我悵惘道,“那可真謂是‘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風華絕代,絕代風華。”

“十六歲上,寒露父母雙亡,她不得已打開家門做些織布賣布的生意養家,這下可好,美貌驚世,一夜名動四方。從此後我們這方圓百裏,就有了個異象——那是下至十歲的小兒,上至六十歲的老叟,無論婚娶與否,隻要是跑得動的男丁,都勤勞於去寒露布莊換布買布……這不請自去的,隔三差五的,一日三顧的,流連忘返的,到了寒露家鄰居老人口中,那就是時時日日,月月年年,‘雞飛狗跳,無有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