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工作的隔閡感越來越厲害。似乎好歹維持的諧調正一點點崩潰。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現實感。為什麼、是為了什麼目的做這種事的呢?公司裏,員工和同事們讓我感到陌生。至於那是對方態度中實際表現出來的還是自己主觀感受有了變化,我無法看出究竟。又好像自己與他者之間沒了邊界,以致自己的心理變化同對方的態度變化混為同一感覺。
星期日召開年內最後一次投資戰略會議。提出關於景氣和經濟的長期預測,發表首季行動計劃。報告即將進入轉折點。講話節奏疾馳有致。本應是順順利利的地方,不料在類似走下緩坡之處下一句話忽然消失,刹那間腦袋一片雪白。不久回過神來,以已然失態的心情從資料上抬起臉,迅速環視與會者。他們仍目視所發資料,會議仍在進行中,至少沒有人以詫異的眼神看我。我姑且讓自己鎮定下來,拉過手邊資料,借此得以接上話頭說下去。其他經理們的提問也順利回答了。隻是,以自己的語氣述說那種能動意識仍然沒有萌發。
或許,說不下去僅僅是主觀感覺,而從與會者看來,隻不過約略語塞那個程度罷了,盡管自己本身覺出類似失語的尷尬……當時這是一廂情願的解釋。他覺出了我的不正常,沒有看漏。
把我叫去辦公室的藤木一如往常問我咖啡如何,我答說不要。
“正在看一本關於諾門坎①的書,非常有趣……或者不如說是個富於教訓意味的事件,到底非同一般。”
他啜一口茶幾上的淡綠茶。想必因為擔心血壓而不敢喝咖啡。
“諾門坎最大教訓你看是什麼?”
“不巧,我對曆史知之不多。”
藤木目不轉睛地看我。我不由得移開視線。
“隱瞞招來致命傷!”他沒改變泛泛而談的語調,“軍隊也好公司也好,這點並無不同。對於組織的運營大概是個類似公理的東西。作為投資家最危險的類型是自己不認輸之人。不認輸,想方設法加以掩飾,結果越陷越深。日本所以培養不出投資家,一個原因就在於沒有善輸的訓練。因此不能麵對不確定的情況做出決斷。恐怕評價體係也有問題。本應把成功和失敗分開評價,卻要整個評價一個人。評價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往人身上緊貼緊靠。所以被評價一方勢必隱瞞事實。賺的時候連小單位和小額都報告,失敗之時卻說虧了一個億。看來諾門坎教訓還沒有被吸取啊!”
①
諾門坎事件。1939年5月在我國東北與蒙古邊境的諾門坎地區發生的日軍同蘇軍武裝衝突事件。日軍受到蘇軍機械化部隊的毀滅性打擊。此後日本關東軍對蘇開戰論調有所收斂。
他再次把茶幾上的茶杯送到嘴邊.
“失敗誰都有。”藤木繼續道,“隱瞞之罪是大罪。隱瞞也罷不隱瞞也罷’失敗總是事實。問題因為隱瞞得不到處理。也就是說’組織和公司將失去自我糾正能力。其結果,就隻能像日本現在這樣依賴美國發揮他律性糾正功能。
這種繞彎子說話方式在他是很少有的,平時總是單刀直人,那是藤木的。我思忖,他恐怕同樣不安。說不定同大多數投資家一樣對世界不透明程度越來越大而憂心仲仲。在現在他的眼裏’大概政治、經濟等世界種種事象在向自己隱瞞什麼,一如諾門坎的軍官們。
“沒有問題的?”他終於切人正題。
“進展順利。”我條件反射似的回答。
“說謊!”較之追究,語氣更像是犒勞,“臉糟糕得很!”
“是嗎?”我下意識地摸自己的臉。
“不是單純的疲勞。”藤木相麵似的繼續注視我的臉,“懼怵。幾個星期、幾個月來……一直是這個感覺。”
“工作在好好做。”我以孩子氣的說法掩飾。
“那個知道。”
藤木臉上透出常有的焦躁。他深深歎一口氣停住。隨後,放緩語氣繼續道:
“擔心啊!擔心你的判斷出錯。”
“不要緊的。”我做出不自然的笑臉。
“眼下的你給人一種懷抱一個偌大煩惱的印象。投資家對那個是很敏感的,當然也包括企業。”
“知道。”我回答。
他到底知道了什麼呢?告辭走出房間時我歪頭沉思。莫非在說對他人痛處敏感的投資家們,或者是懷抱一個偌大煩惱的我本身呢?
誌在必得一一這是藤木的口頭禪。那隻有一個含義:賭贏、賺大錢。金融世界充滿獲取巨大回報的可能性,但風險也大,要想挺住就必須有不屈不撓的精神和毅力。而且動用幾乎全是別人的錢。發生損失,損失錢的固然是投資家,但對別人的錢負有責任的壓力總是有的。大賭之前常問自己:這樣做正確嗎?不會失敗嗎?失敗了就要受損失,以前也有過損失。不過相比之下,還是賺的時候多。有信心贏得賭博。不光贏,還有不輸於任何人的自信。不會輸的!總是這樣講給自己聽。若不刻意鼓舞自己,就不可能在這個異常世界上持續贏下去。
的確,贏的是我,想贏的也是我。至於純資產額增加多少以及標準價格比前日上揚或下跌多少對於自己具有怎樣的意義,則不曾深入思考過。說實話,誰都不具有預測未來的絕技。就收益率而言,十之八九都是運氣。讓我贏在最後的因素裏邊,有超越個人算計的巨大外力參與。每次考慮那種外力都變得惶惶不安。所以總是把內省和白省置之不理,反正連贏下去就是,想通過連贏來向自己證明那是以自己的力量贏的。連贏的基金經理決不對自己的做法持懷疑態度。懷疑之際即是輸之時。屆時有其他什麼人開始贏,而那個人想必同樣不會對自己的連贏懷有疑念。
可是,我贏了嗎?假如贏了,那麼贏得了什麼呢?下班回來,西裝也不脫就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量被高檔家具環繞的房間一一這時往往覺得選擇這房間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被這房間所選擇。我閉起眼睛,回想幾次大的賭博。如果那時不調整股市定位,如果外彙不因日元升值影響而出現虧損差額……現在回想起來都出冷汗的局麵出現了好幾次.如果被那種偶然絆倒一次一一哪怕僅僅一次一一那麼就該是其他什麼人在這個房間裏。
公寓、高級車、高檔西裝,的確把高於一般人的生活搞到手了。假如幸福僅僅是由衣食住構成的,事情倒也簡單。我是贏家,是把幸福弄到手的人。我是達到了目標。因為達到目標而得到了錢。錢意味自由,有錢就多了選擇。這在一方麵誠然是真的。然而,因錢的有無而能夠選擇或不能夠選擇的東西隻不過是外在欣喜或快樂罷了,沒有也過得下去。
馬克思說,所謂商品,就是“通過其屬性而滿足人的某種欲望的東西”。為了滿足以優質聲音聽音樂的欲望而向組合音響器材投資數百萬①。因此滿足了的欲望呈怎樣一種形式呢?和幾萬元的手提音響機所滿足的欲望相比,區別在哪裏呢?說到底,我們的欲望是從哪裏來的呢?在消費活動中,欲望越得到滿足,相反得不到滿足的東西越顯而易見。消費這一行為本身就有非條理性一麵。正因為同非條理性打交道,才永無止境可言。而這種無止境,或者就是資本主義不動聲色的原動力亦未可知。
①
此處指日元。1萬日元約合人民幣700~(2005年12月)。
不覺之間發起呆來。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拿起聽筒的時候,覺得好像已經響了很長時間。
“是永江先生嗎?”一個沒有聽過的男子語聲問道。
“是的。”
“是Hull
Growth
Active的永江先生吧?”
“您呢?”
對方不理睬似的默不作聲。而後以令人發怵的聲音拋出一句:
“當心郵件!”
言畢,粗暴地放下電話。
我手握聽筒佇立了好一會兒。
“怎麼了?”佐佐木隔著間隔板看我。
“啊,沒有什麼。”我放回聽筒。
“恐嚇?”他似乎察覺出了電話內容。
“算是吧。”
“要和保安聯係嗎?”
“叫我當心郵件。”
“要寄來炸彈不成?”
“估計是惡作劇,不過報告還是報告一聲吧。還有,要查看網頁,也許有什麼帖子。”
不時受到莫名其妙的恐嚇和騷擾。雖說是恐嚇,但充其量是寄信或在網頁上發帖子,沒有像美國工作的一個方麵也是事實。有人賺,必如反物質導致匿名憎惡和怨恨的產生。腳下。
2
聖誕節前夕和沙織去聽爵士樂。來俱樂部演出的,是美國一個鋼琴三重奏樂隊。三人都是在一定程度上為爵士樂迷所知曉的老手。我們邊喝啤酒邊聽演奏。也有人邊吃簡單的食物邊聽。演奏的主要是傳統輕音樂曲目,清一色是四平八穩的東西。鋼琴手的即興演奏流暢華麗,大提琴手的獨奏無懈可擊,在鋼琴和鼓的配合下返回主題。沸騰般的鼓掌聲和歡呼聲。一切都那麼中規中矩,包括聽眾的反應在內,簡直就像在聽古典派的鋼琴奏鳴曲。
“怎麼了?呆愣愣的。”沙織驚訝地問。
演奏不知何時已經結束。
“想點兒事。”
“工作的事?”
“算是吧。”
掌聲中樂隊成員走下台來。有的直接走到客人桌邊說著什麼。客人中也有外國人。人們一如往常吃著、說著、笑著。
“不吃點什麼?”我拿起桌上的食譜遞給沙織。
“是啊!”她形式上掃了一眼,“不換一家?”
兩人都還沒吃晚飯。走了幾步,進入一家賓館地下的壽司店。常在這裏談商務。這家店的午間套餐一萬五千日元。從地方來的老者有時看漏一個零。不過,無論怎麼想,正常的都是老者的感覺,一頓午飯就要一萬五千日元未免偏離常軌。雖然泡沫經濟破滅了,但我覺得這座城市本身就是個泡沫。
桌子已經滿員了,遂在空著的台麵那裏並排坐下,先要了壺溫酒,然後請廚師現切生魚片。
“演奏怎麼樣?”沙織問。
“不壞。”
“可你……”
我邊往她杯裏倒酒邊說:“爵士樂這東西,我總認為是思考什麼的音樂。即興演奏啦節奏啦……學生時代聽得如醉如癡的爵士樂都是這類東西。可他們隻是演奏曲子罷了。是夠靈巧的,但什麼也沒思考。至少在我聽來是那樣。感覺上同電腦以二進製數據為基礎的演奏沒什麼區別。”
“如今還不都那個樣子。”沙織以沒有感情色彩的聲音說。
我把酒杯端到嘴邊。
“可是,那樣子豈不枯燥無味了?即使經典音樂,從古典派到現代音樂,近來也都有很多指揮家指揮得無可挑剔。說起來,貝多芬的交響曲演奏前和演奏後完全同一個樣子、連一道劃傷也沒有地存留下來是可能的嗎?”
“不大清楚。”
“比如福爾特本格拉的貝多芬,喜歡不喜歡另當別論,可那畢竟類似作曲家和指揮家的一種合作。當然,正確的演奏法、或者說忠實於總樂譜的指揮方式那東西也是有的。若以巧拙來說,卡拉揚和阿巴德①恐怕在上位。但在聽了福爾特本格拉指揮的貝多芬之後,其他指揮家的貝多芬聽起來哪個都像是廉價冒牌貨。”
“我倒喜歡阿巴德。”
“所以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
沙織緘口不語,戳著裝下酒菜的小碗。
“總之,在這麼多領域人都不再思考,讓人隱約覺得事情可怕。所謂忠實於樂譜的指揮,說到底大概也怕是這麼回事。”
“大家所以不思考,大概是因為沒必要思考吧?”她不無挑釁地說,“這也沒什麼不好,或者說不是什麼不幸的事情,我想。”
“也不是幸福的事情吧!”
我把話收住,夾起生魚片。坐在鄰台的幾個男人談在漢城吃狗肉的事。狗肉火鍋狗肉粥,晚間在街上找女人,精力無與倫比,一晚不止兩次、三次……傻瓜蛋男人。身穿深色西裝,像是說得過去的公司裏的職員。年紀大概比我稍大。坐在中間的沙織微微聳了聳肩。
“人恐怕偶爾給牛吃一次為好。”我試著說。
沙織像確認是否聽錯似的看我,隨即皺起眉頭問:“怎麼?”
“熟人中有個人這麼說來著,倒是說起BSE時說的。不過他認為從根本上說人類單方麵吃牛肉就是不對的。”
① Clandio
Abbado(1933一),意大利音樂指揮家。
“我不吃牛排。”
“除了印度教徒,不可能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吃牛。於是他認為:既然人無論如何都要吃牛不止,那麼人或許該被牛偶爾吃一次才是道理。”
沙織往我杯裏倒酒。
“作為比喻來說?”
“是作為比喻,可說的時間裏,開始覺得作為政策實施也未嚐不可。”
“別說傻話!”她語氣略略變強。
我不理會,繼續往下說:
“較之以器官移植形式進行人體的循環利用,莫如用來促進精神性的提高。當然是說假如我們還有精神性那樣的東西剩留下來的話……把遺體弄成肉骨粉,作為飼料喂牛。”
“別說了!”她急促地說,“也不看看場合!”
一口氣喝幹杯裏的酒,我請廚師攥壽司。我知道自己不知不覺亢奮起來。今晚是有些反常,我很想這樣辯解。估計生氣了,沙織久久不開口。情有可原。我們麵前排列著沒人動的壽司。
默默吃了一會兒壽司。吃不出好吃還是不好吃,隻是肚子滿了。魚肉醬湯上來的時候,沙織問道:
“過了年就去新加坡,不一塊兒去?”
“工作?”
“嗯。節目采訪,購物和美食。去年香港,今年新加坡。”
“那麼說來,去年是香港來著。”
我往她杯裏倒酒。
“兼作新婚旅行,如何?”
“沒多大積極性。”
“國際金融的重要中轉地,對吧?”
“忘記衝馬桶水都要給抓起來一一不想去那種地方。”
“不至於吧。莫不是罰款?我想不會當即抓起來。”
“罰款也好鞭打也罷,反正懶得去規矩多的地方.”
“那就罷了。”
交談像放下聽筒似的中斷,尷尬氣氛仍未散盡。沙織往下也沒怎麼開口.我不知如何把握自己。無法妥當控製自己的感情,說話總是帶刺。這樣的時日也是有的,我安慰自己。隻是不巧碰在了聖誕節前夕,覺得對不起沙織。
出於補償心理,我邀沙織去同一賓館裏的旋轉咖啡廳。乘電梯上到四十層,幽暗的咖啡廳裏正在彈鋼琴,邊彈邊唱。曲目是《黑夜和白天》(Night
an
Day)。無論黑夜還是白天,心中唯有你,無論月下還是陽光中……科爾.波塔。過去美好時代的美國音樂。沙織向身穿黑色馬甲的男服務生點了馬丁尼,我要了蘇格蘭威士忌。
“吃點什麼?”
“不要。”
附近座位像是坐一對德國情侶。低沉的男子語聲不時隨鋼琴聲傳來。樂曲不知何時變成《兩人品茶》。的確,旋轉咖啡廳這地方適合向女人甜言蜜語。我傾聽傳來的隻言片語,聽不出是不是甜言蜜語。
“近來仔細思考了人的死亡。”我又提出不合場合的話題,“例如,人是從什麼時候把生與死截然分開來考慮的呢?以我自己來說,覺得從懂事時就曉得死是虛無的,盡管不知道虛無這個詞,當然不知道的。從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死就已經成了那樣的東西。”
調酒師把酒端來。我拿起杯輕輕搖晃,讓冰和威士忌親和起來。
“曾祖母去世的時候我是高中生。臨終時我也在場。她是個虔誠的淨土宗①信徒,將死之際還在念佛。臨終意識不清的時候,開始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說淨土那邊有船來接了,船都看得很清楚了,卻怎麼也開不來身邊,讓大家一起把船叫過來。沒辦法,大家就喂喂一起呼喊。”
以苦笑掩飾著察看沙織,沙織正用紮著橄欖的叉尖在酒杯裏慢慢來回攪拌。
“如今想來,死得算安詳的。也就二十年前的事,那以前多數日本人都不認為死僅僅是虛無,而以為是新的旅程或返回原來地方……總之死是有某種意義的事件。並非一切都歸於虛無的否定性事態。這個國家的人把死放在喪失或虛無那種地方不再理會,這不過近幾十年的事情。”
①
日本鐮倉時期(1185—1333)由親鸞創立的淨土教之一派。認為僅憑信仰死後即可進入極樂淨土。
我終於把自己的酒杯送到嘴邊。單麥芽特有的芳香和蘊藉。使之在舌麵打轉,咀嚼一般緩緩咽下。而後伸手拿過清水含了一口。
“無論多麼情投意合的情侶,其間隻要有死介入,關係就馬上陷入麻痹狀態。一方將被領到虛無之中,另一方無可奈何地以目相送。無論構築多麼親密的關係,最後都要向死這一絕對否定性中崩潰。這恐怕意味著,戀人也好夫婦也好,我們所能構築的人際關係從一開始就含有重大缺陷。”
沙織把茫然若失的眼神投向窗外。從四十層高的旋轉咖啡廳,可以無遮無攔地眺望無邊的夜景。這座城市,即使城中心林木也意外之多。我想起有人這樣寫道:唯獨同死者有聯係的地方才有豐茂的綠樹剩下。
德國男子仍低聲說個不停。我又含了一口威士忌。冰溶化得恰到好處,感覺上香味雖然弱了,但酒的紋理則因此細膩起來。由於心思全都放在威士忌上,險些聽漏沙織的問話。
“往下打算怎麼辦?”她問。
“打算回家啊。”我在昏暗中窺看對方的表情,“跟我住下?”
“不是那樣的,”沙織罕見地長歎一聲,少頃說道,“你的心正在離開我,已經好幾個月了……不對?”
我避而不答,眼睛轉向窗外。此刻,比之明亮的都市燈火,死者們長眠的蓊鬱的林木昏暗和靜寂更能吸引我的心。
“即使這麼在一起的時候,你的心情也急著離開我。至於是想一人獨處還是想跟哪個人在一起,我倒不清楚。沒有心心相印的感覺。”
沙織就此止住,端起酒杯,卻又轉念放回台麵原來位置。
“時不時猜不透你在想什麼。對我是怎麼看的?我在你心目中占怎樣的位置?這樣的疑問可奇怪?”
我默然。
她並非逼問地繼續下去:“以前我從未想過這樣的事,但現在總想這個。也許是我神經過敏,若是那樣就好了。”
3
腿手術做完之後,波佐間在醫院輪椅上生活。據說出院需三個月左右。沒工夫去看,隻好不時在電話中交談。有時我打過去,有時他打過來。
“你是個不幸的人,”他說,“年底還工作到那麼晚!賺那麼多圖什麼?”
“哪裏談得上賺!正因為沒賺,才在辦公室磨蹭,至少裝出賺的樣子。你那邊如何?”
“無聊。”
“羨慕啊!”
“為打發無聊一個勁兒看書。”
“看的什麼書,問問可以的?”
“不是了不得的東西,”他姑且閃開,“除了曆史小說,主要是雜誌類。”他粗線條回答,“這麼說來,前幾天看的商務雜誌上介紹水下辦公室來著,講的是美國。”
“水下辦公室?”
“沒聽說過?”他以現買現賣的語氣講了起來,“時下,好像以40%持續增長的公司未必好幹。或者不如認為那樣的公司有過於逞能之處為好。但是,維持現狀的公司要被持續增長的公司吞掉。人也罷公司也罷國家也罷,都在圍著有限的小甜餅厚著臉皮展開競爭。在摘取經濟全球化果實的號令之下,一齊朝著誰都不可能幸福的世界沒頭沒腦地狂奔不止,就好像得了惶恐症的一群老鼠,被什麼催逼著,追趕著,最後又是心病治療又是誌願者服務……”
話像沒了油的汽車一樣停住。
“這樣子,簡直成了老年人的牢騷話。”他說。
“不像嘴上說的那麼無聊嘛!”
不料,波佐間以非同一般的語聲坦白道:“近來天天晚上聽著誦經聲睡覺。”
“誦經?”我不由回問。
“般若心經。”
“卻是為何?”
“卻是為何……別發出那麼淒苦的聲音嘛!”他苦笑似的說下去,“醫院這種地方,晚上很難叫人人睡的。最初塞了耳塞,但效果相反,自身內部的聲音聽得過多。按釋迦佛祖的說法,煩惱的數量有八萬四千之多。怎麼數出來的倒是不知。也好像有說法說大致區分起來有六大煩惱。”
“可有好處?”
“誦經?誦經是不可追求什麼好處的。”他一本正經地回答,“不過能使心情沉靜下來是真的。《九相詩繪卷》沒看過吧?”
我在腦海裏推出漢字。
“身穿宮廷禮服的美女死後腐爛了,最後變為支離破碎的骨頭一一上麵畫得真真切切。”對方介紹說。
“好像畫得大煞風景嘛。”
“好像是說人至死要經過九種相。”
“那畫又怎麼?”
“仿效畫上的九種相睡覺。”
我捉磨不透含義,默不作聲。
“在床躺成個‘大’字對吧?閉上眼睛,想像被扔在荒郊野外的自己。風吹雨打,形銷骨立,內髒被飛禽走獸啄食撕咬,漸漸隻剩下皮骨,徹底腐爛一一盡可能真切地想像這些場景。結果,睡得像死了一樣,不可思議.”
我心裏覺得這種睡眠法不夠健康,但波有說出口。他那輕鬆的語氣,反而讓我產生一種迫切感,頭腦一隅閃過一個疑念:
他怕是被逼得相當狼狽。波佐間沒有驚異我的沉默,隻管繼續下文:
“那大概是一種自我催眠術。那時有誦經聲低聲流淌,仿佛濤聲和小河流水聲。隻是,反複傾聽時間裏,經文的隻言片語自然而然留在了耳底。”
他說出隻言片語似的語句。後來查閱,找到了應是“無眼耳鼻舌身意”和“五色聲香味觸法”所在的位置,但在電話中光聽一連串發音,無論如何也來不及轉換成文字。
“大概是說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沒有舌頭沒有身體沒有心沒有,形沒有聲沒有香沒有味沒有感觸沒有,心的對象也沒有。”解釋完畢,波佐間繼續往下說,“說是這麼說,但準確含義還是稀裏糊塗。心想這也無妨,基本隻是聽聽罷了,沒有認真看解說。不過作為整個主題,好像是說煩惱也罷痛苦也罷,這類東西全都是心理作用的結果。”
“倒是很可貴的經文。”
“到了羯諦羯諦波羅羯諦①那段,心裏覺得怎麼都無所謂了,或許這就是所謂解脫了一一自己隨便解釋一通,釋迦佛祖都要為之吃驚的。”
互相笑罷,他有些遲疑地問:
“CRYOGENESIS的股票,手裏還有?”
“啊,還有。”我淡淡回答,“就算對那家公司再不中意,但頭等股票還是不可輕易脫手的。”
“那倒是。”
爽快的讚同之後,接下來是欲言又止的沉默。
“怎麼了?”我追問一句。
旋即,波佐間又說出大約經文中的一節:“解除一切苦,真實不虛。”隨後繼續道:“經文的確夠可貴的,因為念一念就能除掉所有苦難。國家安寧、闔家幸福、病患痊愈……好處多得很,是該用心誦念。問題是,若有那麼便利的東西,誰都不去吃苦,對吧?”
①
{般若心經}幾近結尾的語句.大意為:去吧,去吧,去彼岸吧,開悟吧!
“什麼呀,那是!對投資家你常那麼說?”
“算是吧。”
兩人似乎互相測算掛斷電話的時機。不久,他以孤獨的聲音說道:
“酒就不能逃離?人生可是正在迅速逃離,就像指間滑落的沙子。”
“無聊的時候寫詩好了。”
“謝謝你的寶貴建議。”
最後沒笑。
4
一月也已進中旬,由希迎來出院這一天。帶著氧氣瓶及流量計、加濕瓶、固定支架等一套器具,時隔五個月回到自己家中。我在下午稍早些時候前去看望。遞過路上買的花,她湊近臉,說道“好香”。
“水仙都上市了!”
她臉伏在花上不動,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閉上眼睛,水仙花香是那樣清新。一瞬間,覺得兩人正走在初春的山路上,就好像我們果真共同擁有那樣的過去。
“住院期間你探病帶來的花給我很大安慰。早上醒來每次看見花瓶裏的花,都切實感到今天也在活著。”
由希正要往下說,她母親端茶進來。和我簡單交談兩三句,從女兒手裏接過花,道謝走了出去。我拿起盤裏的茶杯,一股玉露的濃香嫋嫋升起。
“最近我想來著,”由希說,“活著的實感和活著的事實,可能不是一回事。”
感覺上似乎被對方出了一個唐突的謎語,我揚起臉來。她字斟句酌地繼續說道:
“不可思議啊!這麼臥床不起以後,活著的實感反而強了。或許好好的時候因為活著的事實真真切切,所以沒有感覺的必要。像我這樣作為事實出現危險以後,‘啊,我在活著’這種實感就變得尤其珍貴。如果失去了這個,為什麼活著就弄不明白了。因為那才真正成了大家的負擔。”
“想這些事了?”
由希現出怯怯的微笑:“我一直在想,即使我這樣的人我必須證明活著的價值才行。與其說對別人,不如說對自己。”
她說在家人靜靜入睡的深夜,因為睡不著常常一個人看電視或錄像。不安的、孤獨的夜,好幾次打開床頭燈起來做深呼吸一分一秒熬過的長夜。天快亮時好歹到來的短暫的睡眠。甚至覺得睡眠就像一種恩寵,擔心早上醒來。那沐浴著透過花邊窗簾射進的晨光的花瓶,在由希眼裏是怎樣的呢?
“一起生活好嗎?”我硬邦邦冒出一句。
由希從床上轉過臉看我,仿佛在確認是開玩笑還是真心話。而後以滲出笑意的語聲問:
“怎麼了?”
“沒怎麼。”聲音裏摻雜著焦躁,“不是剛剛想起的,從很早以前一直在想,想自己遲早照顧你。”
“什麼時候開始那麼想的?”
“不知道。”我像被什麼催逼似的接道,“知道的隻是現在時候到了。”
她茫然注視空間的某一點。視線對不上焦點,似乎在看很遠很遠的對象物。須臾,由希像要岔開我的請求,講起別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