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天邊幾絲紅霞尚未褪去的時候,河麵就開始上凍,當日頭沉下去後,城郊立刻變得黑黢黢的。
城內卻依然是喧囂一片。
今天是上元節,街市上掛滿了紅紙燈籠,小攤上則擺滿了各種新奇玩意。年輕男女裙裾相交,隱秘地互通款曲,秦淮河十裏長街熱鬧非凡,各種華貴的馬車、歩攆不斷停靠到路邊,竟一度將寬敞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而此時,本應該晃著她那張鉛粉直掉胭脂過紅的招牌臉,在門口迎來送往的飄香苑老鴇王姨,卻急得團團轉,老臉上再也掛不住一絲笑容——她院裏的頭牌姑娘、搖錢樹梨落居然在這節骨眼上出事,以至昏迷不醒!
籬笆似乎做了一個冗長而又黑暗的噩夢。夢中她的手被人拽住,硬生生地拖下了河底。河水寒冷刺骨,拽著她的手卻越來越緊,她的心也一直不停地往下沉……她拚命地屏住呼吸,確信自己快要死掉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陣刺目的光芒。有嗡嗡的聲音在耳邊越來越響,她頭痛欲裂,睜眼看著對麵那個人的臉孔開始扭曲,模糊,仿佛被融化了一般,直到最後變成了幽深不見底的黑洞,像咧開嘴她嘲笑似的。忽然一道如驟風般強大的吸力將她吸了起來,她隻感覺自己靈魂不由自主地向那個黑洞飛去,不由得驚駭欲絕。轉頭看到自己的身子還躺在原地,臉上一片死氣……籬笆想張口呼喊,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隨著眼前越來越暗,一波波暗湧襲來,將她卷了進去。最後像被什麼包裹住了,輕飄飄的感覺消逝了,隻剩下嬰兒般的安穩,她便在這繈褓似的感覺中漸漸失去了知覺……
直到被什麼東西猛地燙了一下,一聲“哎喲”脫口而出,這才感覺全身又痛又冷。
“哎喲!姑娘可醒了!”耳邊似乎是柳兒的聲音。
可是,這位柳兒姐姐,因辦事果斷,鐵麵無情,一向深得媽媽倚重,是媽媽身邊最長臉的丫頭。她平日除了媽媽和幾個當紅姑娘之外,對下麵的人向來刻薄,怎麼會聽到她的聲音?
籬笆費力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果然是柳兒,抱著一個銅的湯婆子正往她被子裏塞,見籬笆醒來,一張臉笑開了花。
“姑娘你可醒了,哎喲姑娘千萬別動,我馬上差人去叫大夫。紅兒!紅兒,姑娘醒了!”
紅兒還沒應答,突然從門外衝進來一個蓬頭垢麵的女子,朝籬笆一邊磕頭一邊啞著嗓子喊:“姑娘,姑娘救命啊!”
籬笆心裏一驚,這分明是自己的好友薔兒的聲音。
柳兒眉頭一皺,斥道:“你這瘋女人怎地趕了幾次都趕不走,現在還擾了姑娘休養!再不麻利點滾,明兒定回了媽媽,賣給街頭殺豬的張六去!”
那邊龜奴扯了薔兒的頭發就要往外拉,薔兒把著門檻,一邊痛得嚎叫一邊看著籬笆:“姑娘救命啊,姑娘那日分明是自己失足落水的,我在河邊看的真真兒的!可憐籬笆現在不省人事躺在柴房,媽媽還說若再不醒要扔出去喂狗,薔兒在這兒給您磕頭了,求姑娘能夠幫著辯白啊!”
“咳,咳,”籬笆清了清沙啞的嗓子,“你能不能先放開她……”聲音雖然不大卻起到了效果,龜奴立刻放開了薔兒。
薔兒臉上瞬間有了光彩:“我就知道姑娘您是最好心的!姑娘忘了嗎,您落水時拽著的那個丫頭?那時候我跟她一起去張燈,她在下麵拿著燈我爬到樹上去掛,所以看得真真兒的,當時是姑娘不慎腳滑,籬笆要救您結果被你拉下河!我找到人之後你們兩個都沉河裏去了!可是她們不相信硬說是籬笆推您的,她好好的推您作什麼!推您還會救您麼,何況她根本不懂水性啊!”
籬笆糊塗了。
房裏每個人都稱自己“姑娘”,薔兒還說自己是被籬笆給救了?她自己救了自己?暈了暈了。
“這……柳兒姐姐,麻煩您讓大家先散了,我有些累。”籬笆本能地覺得現在的處境很不妙,想著在了解到真實情況之前,還是避免與人接觸為好。
柳兒銳利的眼神不經意地掃了一下籬笆,道:“都別杵在這了,沒聽到梨落姑娘的話麼!”
薔兒依舊心有不甘地看著她。“等等,薔兒留下,我有話問你。”現在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眼前拚命護她周全的薔兒了。
人走完了,門被掩上之後,籬笆趕緊招呼薔兒。薔兒早就失去了剛才的勇氣,怯怯地挪到床邊。籬笆試探道:“你是說——籬笆救了我?”
薔兒一聽她提籬笆,立刻帶了哭腔:“千真萬確。她高燒一直沒退,又沒有大夫給她看,媽媽說,十五個銅板子買的小乞丐不值當,還硬說她是秀芳院的奸細,尋機推姑娘下水……”
籬笆腦中突然湧起一種大膽的猜測,當日在河底,莫非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掙紮著起身拿起銅鏡,對著鏡中那張不甚熟悉的臉,呆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梨落。是的,她如今在梨落的身體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