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四處打聽孩子和丈夫的消息,得知他們去了美國。至於去了美國的哪個城市,境況如何,再沒有人知道。舉目無親的她曾自殺,但沒有成功;她沉淪過,頹廢過,終究回心轉意,一門心思撲在了工作和學習上。
再後來,她的事業蒸蒸日上,但她沒有再戀愛,也沒有組建新的家庭。因為在潛意識裏,她相信他們還活著,而且總有一天會回來。她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地期盼著、等待著,任憑青春飛逝、年華老去,從未有過半分後悔,直到今天,直到此時此刻。
……我認真聆聽,隻覺震撼與眩暈,就好像自己也卷入其中,立即身臨其境,又像身處驚濤駭浪旋渦的最中央。隻見那旋渦循環著旋轉著,一圈大過一圈地吞噬我,吞噬了幾乎所有脆弱的生命和生靈。
一時間,我鼻子酸得厲害,感歎道:“吳姐,你真是太……太不容易了!”——盡管人們對於不了解的痛苦很難給予安慰,可我對她還是充滿了深深的同情和憐憫。
吳總淡定地搖著高腳杯。追隨她的這個舉動,我看到杯中的紅色漸次趨於平靜時,貼著杯壁的餘液血一般地順勢滑落下來,終於驚鴻一般短暫而悄無聲息地淹沒在酒中。我覺得那分明是我們人類浩瀚曆史中的一幕,在曇花一現的現身後,馬上又回歸於塵封。
“其實也沒什麼,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又有幾個能幸免?估計也隻有經曆過那樣的時代和那些事情,才能真正地明白什麼是人權和自由。”吳總的口氣冷峻而平靜,她沒有過多強調自己的不幸,這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您就不痛恨這一切麼?”我一時有些像東方時空的那個名記者。
“不,我恨。我曾經恨所有的人,可我得生活和生存下去呀……再說,人生和生活裏,總不能全是痛恨呀。痛恨,隻是人生和生活的後遺症。”——有時候寬容比仇恨和報複更需要勇氣。
“您還要繼續等下去麼?”
“會,我會的。對於我的孩子,我將永遠的等下去。盡管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可生命的意義不完全隻是家庭和孩子。”
“吳姐,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
“孩子,你什麼都用不著刻意地去為我做,就這樣順其自然好了……這樣很好。”吳總頓了頓,嗬嗬一笑,繼續說道:“宏偉,有時候,我甚至也在想,或許這就是這麼多年來,在我的等待和期盼之後,上蒼給我的禮物!它讓我從你的身上,看到了我孩子的影子。”
“姐,我真像您的孩子麼?”
“孩子,其實,這些天,我也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可到今天,我覺得是不是真像我的孩子,都已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這份感覺,它很好地撫平了我內心裏這麼多年的創傷,讓我剩下的這為數不多的生命玉碎瓦全,我想這就足夠了。”
“姐,我真覺得幸運!”
“不,孩子。幸運的是我,是我……你可能就是上蒼給我的禮物,給我的憐憫,給我最後的垂憐吧?”
“姐,我明白了”……晚上,我回家躺在床上,聆聽著秋蟲在暗處嘰嘰的鳴叫聲,輾轉難眠才幡然悟到:我們任何一個人的人生和生命,都烙著自己所在的那個時代的烙印。
而那烙印,既是一種宿命,也是一種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