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從她轉身的那一刻開始。
人類和其他高級生物一樣,麵對困境時都有相似的“反應三部曲”。我們上古時代的先人遇到野獸時會先佯裝不知,故作鎮定,繼續我行我素,此為開篇第一曲。若野獸發起進攻,人類的第一反應是逃生,這是第二曲。跑步這項體育運動應該也就是從那時興起,隻有跑得快的人類才能生存。最後一曲,如若遇上一隻不知深淺的野獸步步相逼,人類無路可逃時,才會拿起大刀長矛奮起反擊。
從上古的人類到納蘭不知道進化了多少代,經曆過多少文明的教化,祖先遺傳給我們的本能至今仍在發揮著作用。
表妹離開的第一夜,納蘭裝作表妹回家探望父母。不過三兩日的小別,來日方長,納蘭心裏默默念叨著。一天,兩天,半月,納蘭數著月亮陰晴圓缺兩遍三遍,看到北鬥星的柄從西向北,聽風的聲音由瑟瑟轉向呼呼。這一次,表妹要在家多住些時日而已,納蘭清醒地騙著自己。記憶和希望就像是兩個壞天使,他們用金色的弓與箭從四麵八方提醒著你,越想忘記的過往,便愈加清晰地浮現。
那段沒有結果的念想,並沒有隨著這個冬天而沉寂地睡去。相反,它更像是感光型元件,在日漸縮短的影子裏溫柔地蘇醒。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伴著燈花,納蘭假借習字的名義將這詩句織成一縷綿長的線,層層纏繞在心上。每寫一筆,那線就收緊一寸,將他勒得生疼,疼到連呼吸都窒住,心跳也一並暫停。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減字木蘭花》
納蘭將不能呼喝出的思念纏繞於筆端,傾注於紅箋之上。隻可惜,身為滿洲武士的納蘭沒有繼承老祖先的第三曲。他無力抗擊,也無法抗擊——這一點甚至不如詩中的韓憑。
相傳韓憑的妻子何氏被宋康王霸占,韓憑入獄,何氏在密信中寫道:“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作為現代人的我們可能很難理解這些猶如黑話般隱晦的詩行,可這些難不倒王之左右。有一個叫蘇賀的大臣揭開了謎底,“愁思不止,難再相見,以死明誌。”那何氏假意順從於宋康王,身穿被腐蝕過的孝衣為韓憑祭祀,禮畢後從高台縱身一躍,全了她“日出當心”的誓言。
隻是,傳說畢竟隻是傳說,上古的事情被捏成圓的扁的,當事人都不會再跳出來拆穿。當代人也樂得在看膩了兄妹之戀、絕症之愛的肥皂劇後,從曆史的牆角挖些風雅的八卦。
韓憑的事講到這裏還不算完。貌美的何氏除了忠貞,還給後人留下了《烏鵲歌》:
烏鵲雙飛,不樂鳳皇。妾是庶人,不樂宋王!
不得不承認,何氏是值得敬仰的。她不過是人世中最平凡的一個女子,竟以最決絕的方式選擇了愛的自由。
自由,在塵世間隻能用於向往,它與金錢、權力及人間煙火向來是魚與熊掌。何氏應該慶幸,她尚存選擇的自由。而納蘭的表妹,她的家庭,甚至她所處的整個時代,都沒有這樣的選擇權。“樂”與“不樂”,不是一個應召待選的秀女說了算的。納蘭和表妹不偏不倚地被卡在了過去與未來的夾縫裏,又不高不低地走成兩條異麵的線。
《搜神記》裏的一個小故事,於你,於我,或許都隻是一個故事而已。於納蘭,卻更像是改編版的羅曼自傳。納蘭守在天的這一方,不離,不棄。令他痛苦的不是等待,而是找不到等待的理由。匆忙的現代人很難理解納蘭的慢熱與慢冷。所以有人說“我們不曾在原地守候的人,不會懂得站久了雙腿無法彎曲的痛”。
少年的情思來去都匆匆,這段隱秘的愛戀便這樣被埋藏在街角。無論什麼感情,都會被流年鑽上一個空子,擠回到相見不相識的陌路裏去;無論什麼回憶,還是會被塵埃套上一把銅鎖,老死在曾經裏。
初戀的天長地久,可抵得過曇花?納蘭,趁著這似曾相識的恍惚,請快將她忘記。你不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更不知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