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詹姆·司蒂芬
一
“四眼老”年紀還是輕的,那是說,他實在年歲約摸是三十三四,但有些人生下來就是上年歲的,他就是那麼一個:人家稱呼他“老”就為那個緣故;“四眼”因為他是戴眼鏡的。
普通人所能想往的體麵,他是全有的了。他是成了家的,他也有事情。在事情方麵,他所得到的薪金已經是普通人不敢再往上想的了;這就是說,他有三十五個先令一星期。
他娶他那位太太的最大理由是因為再沒有別一個他可以這樣容易娶得的;至於她呢,守候了好些年分,結果嫁了他因為沒有比他更強的人來湊和她。
也並不是因為血液裏有什麼特別激蕩他倆才沾緊在一起的;因為他倆彼此間再不能鼓動起一些屑的熱烈。這無非是一個人離開學校以後在相當時候結婚罷了。這是做了也就做了一類的事。他們是住在同一條電車路上的。他們上同一個禮拜堂去的。他們共同參預每一個教堂所主持有各種半僧侶與俗家的集會與任務。他們因此時常有見麵的機會,後來彼此招呼了,再後來,經由一個牧師的介紹,彼此說話了。
他伴送她回家去了一次:他再送她一次;然後每一次都是他送的了。
他們為什麼到禮拜堂去?不是為讚美上帝——他們就不懂得怎麼做這樣一件事;不是為祈禱——他們的性格是不宜於這樣一種理智與意誌的運用的:不夠強。他們上教堂去因為從做孩子時起他們就上教堂;因為這是一件正經事;因為教堂與它的附屬機關為他們造成一個男女可以自由聚會的社會,方便他們忘記各人的個性與獨立性,免得感受十分的孤寂與懊喪。如果兩個年輕人曾經在深夜裏彼此伴送回家過,他們就得做那一件該做的事——他們就得結婚:所以他們倆就結了婚。
戀愛!那是一點也沒有的。為這樣的結合,就是情感都似乎是不必要的。當然他倆都念過該念的書,從書本上他們隱約知道有戀愛這一回事,他們知道情感是婚姻的一個條件。相愛所以是相宜的,他們的相愛因而仿佛是一種責任的關係,他們彼此時常稱呼著“Darling”並且時常還拉緊著手,雖則次數沒有口頭的親熱來得多。
他們結婚請一次客——他倆都從他們有限的薪金積聚起來專為這次花的——有那麼一打他們同類的人都請來了,他們喝著檸檬水,吃著甜麵包;此外另有別種比這些更可珍貴的肉食。來賓供獻了適當的演說,適當的祝福酒。一杯杯泛著泡嗤嗤響的,都是喝幹了的。各樣事情,他們事後彼此說,都是體麵的過去了;他們到一個海邊去住了六天。
然後他們回到他們用分期付款法租來布置好的一所小屋子,他們這算是做成了夫妻,合成了一塊肉。
二
有一兩個星期的模樣,他們幾乎是興奮的,他們吃飯是有了伴,不愁冷清的了。每晚上他們一同吃夜飯,在一張床上睡。每禮拜日他們手挽手的上教堂去兩次,回家的時候也是這樣挽著的,到了門口還不鬆手。
每天早茶預備好了的時候,她就叫——
“吃早飯了,Darling。”
他要出去上工的時候他就說:——
“你看見我的帽子放在那兒了,Darling?”
她是不做工的了,因為這是當然的事:每晚上回家來,他恭順的傾聽她在獨自過的一天內積受下來的談話。
不錯,他有時也以為她說到廚房裏水管子滴著水的事情似乎說得太詳盡了。那管子鬆口,給扭緊了也還是滴著水的。
在初起他又欽佩又羨慕她的辭令的便捷;因為他自己再也不能在一個水管子身上說到那麼多的話。他覺得她是不可思議。每晚有每晚的材料,也許是廳堂裏一塊疲了的油布,也許是地室裏的蟑螂,也許是她結婚時人家送的那把綢傘子裂了縫。說到這類事,說到所有與每一件事,她總有本領來發放無窮盡完全有組織的詞句。
他陪她坐在客室裏,不懈的恭聽她的談話。再來他就靜靜的在床上躺著,在燭火吹滅以後好些時候,他在黑暗裏靠傍著她打嗬欠,他隻是聽著,聽著,聽著。
他不能不聽,但他漸漸覺得和他太太的細薄的聲音像是一種異常沉悶的什麼在他的耳鼓上打著,像是一種永恒的,不可理解的怨訴。
他幾於懊悔他是結了婚的。
三
他嘴上長稀疏的長毛的胡子,他有一個大而不正的鼻子。他的一雙眼是暗藍色的。他常是鼓瞪著他的眼,倒仿佛是他聽人說話是用眼不用耳的。他的下巴是儉省得幾乎和沒有下巴相差不多。他的耳朵是些微向外招著的。他的褲腳管在他的腳踝上搭拉著,從他那褲腿的搖晃蹋拖相兒你就知道他的腿隻有火柴那麼寬,你猜想他的臂肘子是尖銳得可以在他的袖子上穿洞,他的腳是長棱棱扁蹋蹋的,再有他的腳趾是在相互使勁的爭著上鋒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