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九三一(1 / 3)

殘破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裏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嫋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

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裏,

妒忌屋內殘餘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

但我要用我半幹的墨水描成

一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

因為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左右是一些醜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沈沈的河沿叫喊,

比著絕望的姿勢,

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裏

重興起一個殘破的天地。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雲煙:

阿,她還是一枝冷豔的白蓮,

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

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隻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群鼠,

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靜,

聽市謠圍抱;

織成一地鬆影——

看當頭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鬆,

有更深的靜。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陣清風,

吹醒群鬆春醉,

去山中浮動;

吹下一針新碧,

掉在你窗前;

輕柔如同歎息——

不驚你安眠!

兩個月亮

我望見有兩個月亮:

一般的樣,不同的相。

一個這時正在天上,

披敞著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滿地全是她的金銀。

她不忘故宮的琉璃,

三海間有她的清麗。

她跳出雲頭,跳上樹,

又躲進新綠的藤蘿。

她那樣玲瓏,那樣美,

水底的魚兒也得醉!

但她有一點子不好,

她老愛向瘦小裏耗;

有時滿天隻見星點,

沒了那迷人的圓臉,

雖則到時候照樣回來,

但這份相思有些難挨!

還有那個你看不見,

雖則不提有多麼豔!

她也有她醉渦的笑,

還有轉動時的靈妙;

說慷慨她也從不讓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園林!

可貴是她無邊的法力,

常把我靈波向高裏提:

我最愛那銀濤的洶湧,

浪花裏有音樂的銀鍾;

就那些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寶經過雕琢。

一輪完美的明月,

又況是永不殘缺!

隻要我閉上這一雙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四月二日月圓深夜

車上

這一車上有各等的年歲,各色的人:

有出須的,有奶孩,有青年,有商,有兵;

也各有各的姿態:傍著的,躺著的,

張眼的,閉眼的,向窗外黑暗望著的。

車輪在鐵軌上輾出重複的繁響,

天上沒有星點,一路不見一些燈亮;

隻有車燈的幽輝照出旅客們的臉,

他們老的少的,一致聲訴旅程的疲倦。

這時候忽然從最幽暗的一角發出

歌聲:像是山泉,像是曉鳥,蜜甜,清越,

又像是荒漠裏點起了通天的明燎,

它那正直的金焰投射到遙遠的山坳。

她是一個小孩,歡欣搖開了她的歌喉;

在這冥盲的旅程上,在這昏黃時候,

像是奔發的山泉,像是狂歡的曉鳥,

她唱,直唱得一車上滿是音樂的幽妙。

旅客們一個又一個的表示著驚異,

漸漸每一個臉上來了有光輝的驚喜:

買賣的,軍差的,老輩,少年,都是一樣,

那吃奶的嬰兒,也把他的小眼開張。

她唱,直唱得旅途上到處點上光亮,

層雲裏翻出玲瓏的月和鬥大的星,

花朵,燈彩似的,在枝頭競賽著新樣,

那細弱的草根也在搖曳輕快的青螢!

小詩一首

我羨慕

他的勇敢,

一點亮

透出黑暗!

他隻有

那一閃的焰,

但不問

宇宙的深淺。

多微弱

他那點光,

寂寞的,在

黑夜裏彷徨!

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這懨懨的倦臥,

看窗外雲天,聽木葉在風中……

是鳥語嗎?院中有陽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牆上爬著藤蘿,

有三五斑猩的,蒼的,在顫動。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負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彎,也有環;

黃昏時誰在聽白楊的哀怨?

誰在寒風裏賞歸鳥的群喧?

有誰上山去漫步,靜悄悄的,

去落葉林中檢三兩瓣菩提?

有誰去佛殿上披拂著塵封,

在夜色裏辨認金碧的神容?

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憶,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過路,

透映在水紋間斑駁的雲翳;

又如陰影閃過虛白的牆隅,

瞥見時似有,轉眼又複消散;

又如縷縷炊煙才嫋嫋,又斷……

又如暮天裏不成字的寒雁,

飛遠,更遠,化入遠山,化作煙!

又如在暑夜看飛星,一道光

碧銀銀的抹過,更不許端詳。

又如蘭蕊的清芬偶爾飄過,

誰能留住這沒影蹤的婀娜?

又如遠寺的鍾聲,隨風吹送,

在春宵,輕搖你半殘的春夢!

二十年五月續成七年前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