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並不值班,但是穿著白大衣走進了擁擠的急診樓道,她帶著拿B超單子四處問路的病人走向急診B超,給看著血象檢查摸不著頭腦的病人一一解釋,把一個需要在手臂上縫針,哇哇大哭不肯進去急診手術室的小孩子,哄得乖乖地走了進去。
那天陳曦離開的時候已經入夜,走出急診的大門,離開那個紅十字越來越遠,她回頭看了一下,眼裏竟有淚光。
夜深的時候,陳曦一如既往地給謝南翔寫信。
“我終於如願拿到了×大的錄取通知,拆開信封的時候,心情居然很平靜。
“想起了很多事,這一年半以來,穿上白大衣之後,一切的一切,尤其是,那一番風波。
“那一場來得轟轟烈烈的審查,最終無聲無息地結束了。調查組除了一台主刀醫生利用工作時間外加的手術,和護士台收了一個果籃之外,沒查出任何違反規定的事情。至於工作時間外加手術究竟是否屬於違規,一個果籃是否算賄賂,始終也沒個確定的答複。
“至於調查結果,我想調查組會有個書麵的報告呈交上級,但是,再沒有轟轟烈烈的采訪,至少我沒有看到。
“作為矛盾的焦點,周老師下鄉支援地方醫院建設一年,這是我們係統早擬開展的試行項目,而在外,被理解成了降級處罰,也算給了外麵一個交代。
“我想周老師自己,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改變。至少,我並沒有看出,這一場給了他最大冤屈,而又真實地影響了他前途的鬧劇,把他變成另一個周明。在那事發生之後,他尚未下鄉之前的一段時間裏,他甚至並沒推掉任何一台安排中的手術、一個門診,對我們的考勤抽查與技能考核也依然嚴格。
“他還是‘那個變態’。
“有最大的改變的,我想是我們——我始終說不清楚,這所有的一切,於我想法的改變,究竟是怎樣方向的作用。我想,照道理,邏輯上,這該是讓我看到了人心有多麼險惡,中國的臨床工作,有多麼難做,將我在這事之前,剛剛對於‘不做臨床’的決定的遺憾徹底澆滅——但是,但是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也許就是我的腦神經信息處理係統或者傳輸係統——我居然對不能再做臨床這個事實越發遺憾了。
“即將離開的日子將近,隨著先後拿到了尚可的G,T分數,隨著跟美國的學校‘套瓷’工作的展開並且開始得到一些相對熱情的反饋,我竟然越來越惆悵。我發現我居然已經開始喜歡這裏的每一個人,不,這不準確,應該說,我開始喜歡作為這個群體中一員的這種難以說清的感覺。
“這種感覺之所以難以說清,是因為,我無法稱其為熱愛,我並沒有每天都滿懷對祖國臨床醫學事業巨大的熱情,迎著朝陽走向門診,或者披著黃昏夕陽的餘暉,帶著神聖的責任感走進急診。
“我還是會忍不住在寫病曆時唧唧歪歪地抱怨;還是不能真正心平氣和麵帶微笑地麵對病人的無理指責——哪怕我明白那是因為病痛的折磨,以及過分焦慮的結果;我還是會在睡得正香,卻被突然叫起去給一個渾身是血的病人縫合時,抱著值班室的棉被想號啕大哭,然後在從值班室走到急診室的路上,一邊調整著由於突然起來腦袋的暈眩,一邊並無具體針對對象地罵幾句髒話泄憤;會在任何一個夜班前向四方諸神禱告,但願天下太平,人民和睦,不要鬥毆——至少不要在俺們醫院附近鬥毆,不要突發急症——至少拖到第二天早上;會在夜間收到病人,而病人的狀況屬於可以拖過晚上,但是一定最終需要手術的情況下勸他先‘保 (守)一保’,觀察觀察,心裏想著反正明天上午的手術就跟我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