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幹提示慢性病的實驗室檢查結果,卻沒有任何可供查詢的、有記錄的既往病史;若幹明顯非正常的體征,病人卻沒有相應的主訴。
T3T4高出了正常三倍,問:“有沒有經常心慌、出汗、煩躁、體重減輕?”
“也沒覺得。是愛出汗吧? 拆遷搬樓房燒暖氣,是比爐子暖和。”
血紅蛋白、紅細胞,低到隻有正常的一半,問:“有沒有時常頭暈、惡心、乏力——就是覺得沒勁兒?”
“沒哪。唉,人老啦,哪能跟年輕時那麼有勁兒?我年輕的時候,姑娘我跟你說,我一個娘們兒家,能扛一百斤一袋的大米。”
心電圖異常,脈搏每分鍾110次,問:“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憋氣、胸悶的?”
“不記得。年輕時候在廠子車間裏才悶啊,我們毛紡廠……”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一小時,入院體檢還沒做到一半。老太太偏還愛扯閑篇,不知道怎麼一會兒就拐到她七歲的孫子一考試就肚子痛,老家二表妹的三姑娘就是懷不上孩子,婆婆攛掇丈夫跟她離婚上去了。
“姑娘你說她是不是福薄?或者跟算命的說的似的,克子?”老太太一臉愁容,說起這個倒似比自己的病更上心,“那丫頭是個賢惠人呢。從小厚道啊。”
“不是什麼福薄福厚。”葉春萌解釋,“不孕跟好些因素有關,很有可能是丈夫的問題啊!比如精子活動能力差什麼的。即使是她身體的問題,比如周期不調,比如子宮或者卵巢有疾病,比如輸卵管因為炎症的阻塞,好多都是可以治療的。”
“姑娘我不太懂,你給我講講?” 老太太一副學習的架勢,“這個可緊要。”
“大媽!”葉春萌溫聲說道,“您看,您這些問題,都不是一下兩下就能解釋清楚的,好多我也不知道。這樣兒,我不知道的,我回頭幫您去打聽打聽,我知道的,我給您拿紙筆寫下來,好不好?要不,一下解釋不清楚回頭您給他們說錯了,再或者您中間犯了糊塗,給記錯了,不也耽誤事兒麼?咱們現在,先說您的身體狀況。”
“還是姑娘你想得周全!” 老太太樂了,“你給我寫那可好呢。就怕麻煩了你。”
葉春萌笑了笑,繼續問道:“您再想想,晚上睡覺時是不是覺得躺著沒有靠著舒服? 靠著胸口覺得順暢得多? 您還想想……”
對這個一身病卻不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愛打岔的老人家,她隻能慢慢地問,仔細地查,中間還是會被她許多突然冒出來的問題帶入歧途,許多症狀,需要像跟小孩子說話一樣一點點一層層地解釋。這真是個讓人頭痛的病人。
給這個讓人頭痛的病人問病史做體檢,是近兩周以來,唯一一件需要她做的,屬於醫生分內的事情。
自打因為“沒有手術服”被取消了跟手術的權利,她似乎被徹底摒除出了醫生的隊伍。
早上到病房,想給病人做常規檢查,護士說:“血壓計都出去了,現在沒有。”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血壓計緊缺,跟上麵反映反映吧,影響效率。”
病人的檢查單據,問護士到了沒有,護士冷冷地說:“這兩天全科都在被調查,尤其是被代表言稱‘服務態度差、收受賄賂、區別對待病人’的護士們,全體都要寫檢查,一上午都在調查和檢查,單子,你有送來過單子麼?”
準備給自己管的病人拆線換藥,才拿了拆線包進去,張主治醫就皺眉說道:“先等等。具體這些操作應當不應當讓學生做,你的水平達到沒達到獨立操作的水平,我得跟你帶教老師再確定一下。”
待祁宇宙下手術出來,她去請示,祁宇宙沒有說她水平夠還是不夠,隻說:“現在誰都怕出岔子。學生,你還是看好了。沒有我在旁邊看著的操作,你都不要做。”
葉春萌點頭。
點頭,沉默,再點頭,是她對這一切所能做的唯一的反應。其他,就是努力無視張主治和祁宇宙寫在臉上明顯的反感,堅持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們,適時地遞過去他們需要的器械,為他們送去剛剛開好的化驗單。
祁宇宙說,沒有他的監督,她不能操作,然而,他卻並沒有再監督她的操作。他自己把一切活兒都做了,甚至時常因此從下了手術一直忙到下午四點再上手術,卻並不讓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她分擔任何工作。他和氣而冷淡地說:“不用了。你去休息一下吧。最近又是特殊時期,我們也要小心一點。萬一你做得有任何差錯,就說不清楚是誰的責任了。”
葉春萌站在一旁,所能做的,還是沉默地點頭。
直到今天。
這老太太四點半轉到病房,需要做全身檢查和詢問病史完成住院病例,柳主治要下班,在樓道裏喊,問祁宇宙哪兒去了,還不快來收病人。葉春萌迎過去,說祁老師上手術了,我可以給病人做全身檢查,問病史,寫病曆。
寫住院病曆,是實實在在實習生轉科期間要完成的項目。問病史,出不了太大的岔子,橫豎,大病曆帶教老師都要重新審查。
柳主治對葉春萌點了點頭。
這真是她從見習以來,問病史的經曆裏,最麻煩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