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站住,回頭溫聲道:“可以,如果還在急診的話。我打電話上來,叫什麼名字?”

“秦牧。”

“好的,你放心,如果我看見,會盡快告訴你。”

周明說罷,匆匆地走了出去。

“病人死亡。死亡時間19××年12月25日0點45分,死亡原因……”

韋天舒語調平淡地交代。

而這句語調平淡的交代,卻在刹那間,仿佛被千萬個人嗚咽著,喊叫著,從無數的方向,不斷重複地,向葉春萌撲麵而來,將她的耳朵塞得再無一絲縫隙聽見其他任何的聲響。

於是她並沒聽見自己的驚叫,也沒有聽到手裏的玻璃注射器掉到地上砸碎的聲音。她對著若幹道突然集中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不解;下意識地低頭,她發現自己腳邊的地麵上的玻璃碎屑,下意識地蹲下伸手去撿,肩膀卻被人抓住。

韋天舒略微皺眉,喊人拿掃帚來將注射器的碎玻璃拾掇進回收桶,然後掃了她一眼,說道:“這麼暈頭耷腦地伸手就抓汙染過的碎注射器?你戴的這是橡膠手套不是防彈手套。急診病人大多不知道既往病史,在急診,你不遵守安全操作,沒幾天呢就感染乙肝丙肝搞不好還來個艾滋病了。”

韋天舒這番鄭重的提醒,並沒有引起葉春萌太多的注意;她直愣愣地望著方才自己做第一次心內注射的病人,嘴唇哆嗦著,喃喃地問:“病人……死了?他死了?”

韋天舒沒回答她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這時他已經在打電話跟心內科和泌尿外科聯係,一個傷者有心髒病史,目前心電圖不正常;另一個傷者懷疑右腎有損傷,叫泌尿外科和手術室準備。骨科兩個主治已經趕過來了,開始檢查病人,住院總在給主任打電話。

急救室裏躺著傷最重的五個傷員,外麵樓道裏,還架著七張臨時輸液輪床。交警、記者和陸續接到消息趕來這裏的傷者家屬被維持秩序的導醫和護士攔在急診大廳,哭聲、喊自家親人的聲音亂成一片。

急救室內一樣嘈雜。

“調800毫升血,B型——最好1000毫升。”

“第四、第五腰椎挫傷。”

“呼氣,呼氣痛不痛?”

“血壓多少?那學生,動作快點兒!”

“血氣胸。再催呼吸科……誰值班這麼磨? 抹粉兒呢!”

“韋天舒你給我閉嘴,又不就你們這兒開張,我那一晚上都折騰一呼吸衰竭的呢!”

“哎喲,姐,你別怒,我錯了,怎麼今天人民群眾全想到醫院過節。”

“韋大夫,這個頸椎很大可能有損傷,給我們頭兒電話了,內出血解決之後我們接過去。”

“腦外,怎麼著?”

“給腦科醫院電話了, 這個咱接不了,得轉,正聯係呢……”

“你瞧你們這點兒出息。”

“廢話,咱們係統宗旨就是辦大綜合,腦外從來是人二醫係統的強項,咱們不撥款不建設,我他媽拿菜刀敲開病人腦袋去?”

……

每分鍾都至少有五個人在同時請示、詢問,或者吩咐,五個科的二十多個大夫護士進進出出,各自以最快的節奏處置病人,最快的頻率交換意見。韋天舒挨個兒床地轉著檢查補漏,不時給出指示,還沒耽誤了將永恒的科間鬥爭進行到底。

葉春萌卻仿佛跟這一切隔絕開了。她大睜著眼睛,死盯著那個再無任何聲息的,自己方才還在急救的“傷員”——而如今已經成為一具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任何感覺的屍體。

就在五分鍾前,祁宇宙吩咐她給病人做心內注射。

這是她進科以來頭一次真正參與這樣的急救。

這是一場突然而至的車禍,急診科接到電話的時候,她、劉誌光和白骨精都在急診室裏聽李波分析方才送進手術室的腹痛病人的狀況,當時她心裏有點別扭,因為程學文帶著王東上了手術卻沒帶她。李波正講著,急診科護士長就人未到聲先至,讓立刻作好準備五分鍾後接大量車禍傷者。

短暫的混亂之中,她還未及在心裏真正想象一下傳說中最緊張的車禍急救究竟什麼樣子,更別說在腦子裏回憶所有的急救細節,傷員就陸續被送來了。葉春萌聽從吩咐,跟劉誌光、白曉菁一起,在樓道裏給傷員作基本檢查,韋天舒從樓上匆匆而來,隻看了他們幾眼,就讓她一個人跟隨進入急救室,這讓她覺得緊張,心跳都加快了,但是又忍不住有些驕傲。

努力壓製著加速的心跳,她熟練地給一個等待呼吸科醫生做閉式引流的傷員清理和簡單包紮了小腿的傷口,傷者不斷驚恐地問:“我是不是心髒受傷了?胸痛,我是不是要死了?”葉春萌想起程學文講的,對待急診病人,來自醫生的簡單的心理安慰很重要,於是輕聲微笑地說:“別怕,這是醫院,我們是醫生,我們在照顧你,你安靜地閉眼休息一下,呼吸科大夫馬上就到了。”

這時,她聽見韋天舒喊她:

“葉春萌,準備心內注射。”

韋天舒指了指旁邊祁宇宙正在做心外複蘇的男孩子。

她愣怔的工夫,護士已經將托盤遞過來了。

心內注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