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會
兒子帶回通知來,學校要開家長會。兒子再三叮囑:每個家長都要去的!那神情一掃平時的幼稚,十分嚴肅而鄭重。在他那個世界,這個會無疑相當於聯合國大會,是一項大事。我說,好,我一定去。那麼你去不去呢?他說,老師光叫你們,我要在家做作業。看來,這還是一次“背靠背”的會呢。
會在他們的教室裏開。夏天,小小的課堂裏擠滿大人。每個人都蜷縮在自己孩子的座位裏,不但身體縮小了,心靈仿佛也一下子縮小了許多。老師在講台上睥睨著我們。我們翻開早已放在課桌上的卷子。這是孩子們期中考試的。翻的時候都忐忑不安,好像是關乎自己提級升幹的考卷似的。看到我孩子的成績還不壞,語文八十幾分,算術九十幾分,不免沾沾自喜起來。抬頭看看別人,有的和我一樣,麵有得色;有的皺著眉頭,滿臉懊喪。坐在我鄰桌的是位時髦女士,翻卷子時就香風四溢。她還帶著自己的女兒。大約女兒考得很好,母女倆喋喋不休,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我又有點不安了:這分明是次“背靠背”的會,怎麼不遵守規定呢?我兒子和我都老實巴交的,叫怎麼樣就怎麼樣……一時,竟好像體會到時下流行的遵守法紀的吃虧感了。
正想著,老師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叫開會。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立,但看見別人紋絲不動,並沒有起來致敬的意思,也就作罷。兩位都是女老師,一位教語文,一位教算術。教語文的是班主任,由她主持會議。她先把我們到會的人表揚了一番,說你們都是關心孩子的好家長,孩子的教育,應該有學校、社會、家庭三方麵配合才行,等等等等。這樣的話平時我也會說,並且肯定說得頭頭是道,但今天在台下聽老師如此說,像是更加深了自己的認識,不住頷首稱是。又好像這道理是我先發現的,今天得到老師的讚同而心滿意足似的。
表揚完了,老師話鋒一轉,開始批評起家長來:不幫助和檢查孩子做作業的,溺愛孩子的,不督促孩子學習的,放縱孩子不遵守校規的等等。雖是不點名的批評,可一下子搞得人人局促不安。當然,也有無動於衷的。我想,無動於衷的人不是好學生的家長,便是本身就是壞家長吧。而我,幾乎以為每一項批評都針對著自己。這倒不是說我是個好家長,卻是多年形成的毛病。我至今還有在台上講話仍以為是做坦白交待;在台下聽批評、特別是不指名的批評總以為有我一份的感受。有人說我做報告和演講十分坦率,愛講真話,其實那並非生性誠實,不過是一種強迫性的習慣而已。現在檢查自己,要說溺愛孩子,我還不是過分溺愛的,弄不好也打兩下“,撲作教刑”;放縱卻也沒有,這孩子生來性格內向,管束緊了並不適宜;督促嘛,想起來還是喊幾句的。總之,因為自己小時候就缺乏管教,到老來也沒有壞得不可收拾。某些錯誤,倒常常是人家強加給我的。真正屬於我的思想錯誤,又非品質惡劣所致,相反,品質惡劣的人卻與思想錯誤無緣,惡得巧,大奸似忠,說不定還能獲得“思想好”的評語呢。所以,根據自己的經驗,對孩子我一向主張采取老莊的態度,順其自然。但這分寸也難掌握,因我並不知何謂自然,又常常要用自己的模式來要求他。因而,我管孩子就是在管與不管之間,說得不好聽,其實是帶有很大的隨意性了。唉!給我當兒子大概也是很難的。
老師一邊批評家長,一邊訴說現在為師之難。兩位老師要求家長注意孩子的衛生,說,夏天,50多個孩子擠在這麼一間小屋裏,光氣味就熏得人頭疼“。不信,你們在這教室裏呆一個小時試試看!”班主任帶著牢騷訓我們。果然,這時我才發覺屋裏彌漫著一股臊味。在《靈與肉》中,我把這種氣味寫成“幹燥的陽光味”,那不過是美文學的修飾罷了,實際上是尿臊夾著汗臭。如此空氣渾濁,一個小時尚且受不了,何況要聞好幾小時,並且天天如此呢!我剛剛說那位女士香風四溢,看來是冤枉她了。她也不過是淡妝素抹。隻是在這樣的房間中,不臭,反成了異味了。我兒子既不愛洗頭又不愛洗澡,多好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三天便成了搌布,還沒有當文人卻已有了文人不修邊幅的作風。對別的批評我還不能肯定,這項批評無疑有我一份。看著自己穿得幹幹淨淨,不覺暗自慚愧。
觀察老師,兩人大約都不超過40歲,但已顯得很憔悴,臉上都表現出平日的辛苦。少年早熟,中年早衰,我們的“超前消費”如果僅指商品而言還不可怕,令人擔憂的是人生命的“超前消費”。於是,對老師們,我不由得產生一種內疚了。讓孩子別散發出臭氣,使老師們呼吸的空氣潔淨一點,這我還是能做到的吧。.然而又想,現在做小學生也不易。孩子每天抱回的家庭作業總是一大堆。到家就伏在小桌上,案牘勞神,一個部級首長批閱文件也沒有這樣辛苦。每在後麵看著他聳起瘦削的肩胛骨,就像魯迅在《藥》裏描寫的那樣成一倒八字,也於心不忍。回想自己兒時,隻知頑皮,寒暑假作業從沒完成過,也常感生逢其時,幸虧歲數大了點了。
到底還是“背靠背”的會。散會後,班主任告訴我,兒子不愛說話,叫他站起來回答問題或背書,支支吾吾地總不開口,十分靦腆。卻也沒有說身上臭的話。
我想,關於靦腆問題,等他大了自然會改變的。像我一樣,到一定歲數臉皮就厚了。但我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總之,還是隨他去吧。
理發洗澡
在家長會上挨了老師的訓,又同情老師,想使老師呼吸的空氣潔淨一點,所以我就很注意兒子的衛生。
孩子自小不愛洗澡理發。上幼兒園的時候,為了省事,隻好給他留一個所謂的“妹妹頭”,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個女孩子。向別人解釋,卻說這是日本男孩流行的發式。這既是自我辯解,又有點“為親者諱”的意思。也常帶嘲諷地想,等他到了要交女朋友的時候,自己就會愛幹淨愛漂亮起來。到那時,恐怕成天頭疼的倒是供不應求於香波香皂名牌時裝之類了。因而也隨他頭發亂長。
我自己小時也不愛理發。那時小孩的發式一律是“和尚頭”,雖不用刀刮,但堅硬的金屬推子直接貼在嫩皮細肉上拱,滋味也難受。理發,總有一種受製於人,令人擺布的感覺。我從沒見過一個愛理發勝過玩耍的孩子,大概是人生來便不願受製於人。到大了,逐漸知道外表的重要性,所謂人活得要像個人,其中就包括有必須經常理發洗澡這一程序。似乎理了發洗了澡人便像個人了。在勞改隊,隊長對犯人實行人道主義最典型的表現,莫過於定期·2l】。
督促犯人理發洗澡;我國的附加工資中還有“洗理費”這一項,更體現出我們國家對人民的家長式的關懷,要使我們國家的這些兒女們個個容光煥發。果然,後來條件稍一具備,不經常理發洗澡,真感覺到不像個人了。孩子在懂得頑皮但不懂得做人的時候,當然沒領會到洗澡理發的必要,更不領會自由有一定限度,做人首先須受製於人的道理,於是,帶他去理發店總須威脅利誘一番。上了理發椅,就像上了美國式的電刑,其表情堪憐堪歎。但為了使他像個人,也隻得橫下一條心來。
先是跟我談條件:光剪發不洗頭。但光剪不洗等於不理,頭仍是臭哄哄的。所謂“幹燥的陽光味”加汗味、頭油味、塵土味等等,熏得人退避三舍。所以我們父子倆常常在理發店就爭論起來。我兒子還有個優點:他是金錢物質不能引誘的。我也從來沒有用“物質刺激”的手段鼓勵過他。一次,他拿了一張“大團結”去跟同學換三張貼畫,可見他還不懂得錢的價值。所以,談判也並非在經濟範圍內進行。他是個自尊心挺強的孩子,已經開始好麵子了,針對這種特點,我總是從怎樣別討人嫌這方麵來開導他。我並不長於諄諄善誘,本應從衛生學的觀點來闡釋洗頭的必要性的,卻常常過分強調了討人嫌的可怕性。我想,從長遠的觀點看,這是對孩子將來做人沒有好處的。但人總是急功近利,沒有辦法,從小就灌輸了他“他人即地獄”的存在主義思想。
’有時是我勝,就洗頭;有時是他勝,就帶著滿頭滿臉發槎回家。他勝也好,說明他居然不怕討人嫌,還有直麵他人冷臉的勇氣。看他滿頭滿臉的發槎竟敢招搖過市,也不禁羨慕他活得灑脫,而我們大人倒是活得累且拘謹了。我們大人怕個人影響不好、別人的印象不佳,怕流言,怕蜚語,怕的事情太多。孩子之為孩子,就是什麼都不怕,不是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成語嗎?什麼都怕的人當然仰慕什麼都不怕的人,因而孩子有時也會成為我仰慕的對象。但是孩子總歸會大的,而我卻是不會再小了。他將來也會變得和我一樣,什麼都怕。他的變,有我的一份所謂教育在內。而我的教育又是要改變他身上令我羨慕的東西,所以我時常迷惑於父教的價值,就像他拿著一張10塊錢的鈔票似的。
父親年紀太大,孩子年紀太小,便會使父親生出許多迷惑來。年輕的父親就不管那麼多,隻管孩子有吃有穿就行了。他自己對許多世事還搞不清,帶孩子時顧慮便少,孩子多半是他愉悅的玩具。年紀大的父親背著沉重的經驗包袱,對小小的兒子進行教育時常要掂量自己的每一句話,總要付出很大的心理能量開支。
但帶他洗澡卻有不同。替他擦背,翻過來掉過去擺弄他瘦小的身體,會想起老托爾斯泰描寫安娜抱著他兒子時“感受到一種生理上的愉快”之用語精確。家裏雖有衛生間,可是燒熱水麻煩,冬天我們都是到公共澡堂去洗。
牽著兒子的手,兒子拎著盥洗用具,一邊走一邊聊,或是爭辯洗頭不洗頭的問題,還沒進澡堂就好像已經熱水淋身遍體溫暖了。有時我們到政府設的內部澡堂,有時去商業性的澡堂。後者設有雅座,父子倆獨占一間。這時,孩子與我都有渾然無間的感覺,代溝也不存在了--不是他變大了而是我變小了。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重新體驗到兒童的快樂。
平時怕他身上髒,這時反覺得他越髒越好。在他身上搓下的泥垢越多,就感到收獲越大。洗出一澡盆汙水,簡直有一種豐收的愉快。
然而,遺憾的是他逐漸逐漸地要大起來,幾年以後他就不會再和我共洗一個澡盆了,更不用我替他搓澡了。真是人生的樂趣愈來愈少!
後記:兩篇散文寫於兩年前,想湊成集子出版。這次《黃河文學》田兵與高耀山兩同誌來約稿,又被盛情邀為名譽主編,手頭一時沒有合適的東西,不能藏拙,隻得獻醜,將此文交予二位帶走。我想說的是:僅僅兩年時間,大人的變化並不明顯,孩子卻已有大人模樣。洗澡仍不積極,如洗,自己已基本上掌握了沐浴的操作程序;理發,也願意洗頭了。這樣下去,我的樂趣當然越來越少。現在,在他麵前,我再三強調我們隻是朋友關係。倒並不是想以此獲得信任,的確是展望未來,還是早日“放權”為妙。事實上,我與他也經常一起玩耍,我們倆共同製作的飛機模型,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飛行堡壘”到海灣戰爭時大顯身手的F一14,已達十餘架之多。一次,他跑來問我要40塊錢,要自己去買模型。我一下子驚喜地發現:孩子大了!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無“觀”之觀
必勝同誌收集當代小說家寫的散文編成這本書,書中散文並非小說的邊角廢料,而是多位小說家的力作,我以為很有意思。承他抬舉,將我的兩篇散文也忝列其內。又來了好幾封信催促我寫一篇“散文觀”,談自己對散文的看法,附於文後。這一下卻把我考住了:因為我現在覺得要我寫一篇“散文觀”比寫一篇散文還難。
很多年來我們都習慣於一切行為都必須有某某觀的指導“:世界觀”“、人生觀”、“社會觀”、“政治觀”、“生活觀”“、愛情觀”“、事業觀”等等等等,以文學而言,當然就有了“文學觀”“、小說觀”“、詩歌觀”“、戲劇觀”“、散文觀”
……似乎必須先有這些“觀”才能寫出文學作品來。可是近幾年,我漸漸覺得其實並不需要那麼多“觀”我們一樣也能生活,甚至會生活得更好。今年有一首歌頗為流行,名日《瀟灑走一回》,題目很妙,但歌詞卻沒有唱到點子上。我以為要想真正地“瀟灑”,就必須拋棄或不用執著於那麼多“觀”。
佛家雲,法,非法,非非法,告訴我們的就是不必那麼執著。世界上其實沒有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永恒不變的“法”或“觀”。拿佛法來說,隻是要人去體會它的道理並依此去修行,證悟了,佛法就不要了。因為你本身就是佛法,你自己的本有道理顯現了出來,還要佛法何用?寫小說,寫散文同樣如此。你滿可以率性而為,想怎樣寫便怎樣寫,表現出自己的性情、本有的道理即罷,何必非要按什麼“觀”去寫?執筆之前並無“觀”,寫多了之後也許會產生出一種什麼“觀”來,可是你也不必執著於這個“觀”,以為這便是寫作的絕對經驗。要知道“諸行無常”,世界上本也無一成不變的經驗的。
很多人曾問過我為什麼勞改那麼多年,一“平反”便能寫小說。我想,大概就是因為我的種種文學的“觀”隔絕了許多年的緣故吧;正因為我腦子裏完全沒有什麼“小說觀”,我才會由我的意思去寫。寫散文也是這樣。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有何“散文觀”,提起筆來便怎樣想就怎樣寫了。
寫到今天,也寫了些散文,可是我還沒有形成什麼“散文觀”。
也許,以上說的也可稱作我的“散文觀”,然而我並不執著於此。別人有“觀”也未嚐不可;我無“觀”也可看作是“觀”,我並不執著於自己無“觀”,更不執著地否定別人的什麼“觀”。
最近,國內國外沸沸揚揚地討論我“下海”經商。我覺得我在行為上是越來越入世,而不知怎地,在許多想法上卻越來越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