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她身邊站著:
“娘,俺在這。”
“六啊!六啊!”
“娘,俺在這。俺不是在這嗎?”
那女人,孩子拉到她的手她才看見。若不觸到她,她什麼也看不到了。
那一些盆子桶子,羅列在門前。她家像是著了火;或是無緣的,想也想不到地闖進一些鬼魔來。
“把六擠掉地下去了。一條被你自己蓋著。”
一家三人腰疼腿疼,然而不能吃飽穿暖。
媽媽出去做女仆,小六也去,她是媽媽的小仆人,媽為人家燒飯,小六提著壺去打水。柏油路上飛著雨絲,那是秋雨了。小六戴著爹爹的大氈帽,提著壺在雨中穿過橫道。
那夜小六和娘一起哭著回來。爹說:
“哭死……死就痛快的死。”
房東又來趕他們搬家。說這間廚房已經租出去了。後院亭子間蓋起樓房來了!前院廚房又租出去。蟋蟀夜夜吟鳴,小六全家在蟋蟀吟鳴裏向著天外的白月坐著。尤其是娘,她呆人一樣,朽木一樣。她說:“往哪裏搬?我本來打算一個月三元錢能租個板房……你看……那家辭掉我……”
夜夜那女人不睡覺,肩上披著一張單布坐著。搬到什麼地方去!搬到海裏去?
搬家把女人逼得瘋子似的,眼睛每天紅著。她家吵架,全院人都去看熱鬧。
“我不活……啦……你打死我……打死我……”
小六惶惑著,比媽媽的哭聲更大,那孩子跑到同院人家去喚喊:“打俺娘……爹打俺娘……”有時候她竟向大街去喊。同院人來了!但是無法分開,他們像兩條狗打仗似的。小六用拳頭在爹的背脊上揮兩下,但是又停下來哭,那孩子好像有火燒著她一般,暴跳起來。打仗停下了的時候,那也正同狗一樣,爹爹在牆根這麵呼喘,媽媽在牆根那麵呼喘。
“你打俺娘,你……你要打死她。俺娘……俺娘……”爹和娘靜下來,小六還沒有靜下來,那孩子仍哭。
有時夜裏打起來,床板翻倒,同院別人家的孩子漸漸害怕起來,說小六她娘瘋了,有的說她著了妖魔。因為每次打仗都是哭得昏過去才停止。
“小六跳海了……小六跳海了……”
院中人都出來看小六。那女人抱著孩子去跳灣(灣即路旁之臭泥沼),而不是去跳海。她向石牆瘋狂地跌撞,濕得全身打顫的小六又是哭,女人號啕到半夜。同院人家的孩子更害怕起來,說是小六也瘋了。娘停止號啕時,才聽到蟋蟀在牆根鳴。娘就穿著濕褲子睡。
白月夜夜照在人間,安息了!人人都安息了!可是太陽一出來時,小六家又得搬家。搬向哪裏去呢?說不定娘要跳海,又要把小六先推下海去。
(首刊於1935年3月5日《太白》第1卷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