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3)

乘客們在感動之餘,不分工、商、農、學、兵,就一齊唱起義勇軍進行曲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

我們萬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這時候,大江上的波浪一個跟著一個滾來,翻著白花,冒著白沫,撞擊著船頭。

回頭望去,那遼闊的江水,淡淡漠漠的,看不見波浪了,隻是遠近都充滿了寂寞。那種白白的煙霧,不但充滿了大江,而且充滿了大江的兩岸,它像是在等待著,等待著假若來了“難船”,它們就要吞沒了它。

從正麵望去,這江也望不到盡頭,那遙遠的地方,也是一樣起著白煙,那白色的煙霧,也是沉默不語的。它已經擬定了,假若來了“難船”,它非吞沒了它不可。

這隻漸漸丟了螺絲釘的小船,它將怎樣逃出這危險呢?它怎麼能夠掙脫了它的命運?

那全船的乘客卻不想到這些,因為漢口就在眼前了。他們都在歡欣鼓舞地張羅著下船,這船給人們的痛苦越大,人們就越容易快活,對於那痛苦也越容易忘記。

當全船的人,一看到了江漢關前那大鍾樓,幾乎是人人心裏想著:

“到了,漢口到底是到了。”

他們可沒有想想,這得以到了漢口的,是他們自己爭取的呢?還是讓船老板把他們烏七八糟地運到的?

總之,他們是快樂的,他們是喜出望外的,他們都是些幸運兒,他們都是些天之驕子。一個一個地摸著下巴,張著嘴,好像張著嘴在等著吞點什麼東西似的,或者他們都眼巴巴地要把那江漢關站著的大鍾樓吃下去似的。

有的人連“到了,漢口到底是到了”這句感慨的話都沒有,隻是心裏想著:

“上岸之後,要好好洗一個澡,要好好地吃一頓。”

一會工夫,船就停在了那大鍾樓前邊的江心上。這並不是到了碼頭,而是在等候著檢疫處的人員上來驗病的。

檢疫處的人來了,坐著小白汽艇,幹淨得好像條大銀魚似的。那船上的檢疫官也全身穿著白衣裳,戴著白帽子,嘴上還掛著白色的口罩。

那小汽船開得非常之快,哇啦哇啦的,把江水攪起來一溜白浪。這小汽船跑到離江心三丈多遠的地方,就停下來。那檢疫官向著江心大喊著:

“船上有病人沒有?”

船老板在甲板上喊著:

“沒有。”

於是那檢疫官一擺手!

“開吧!”

於是載著馬伯樂的這汽船,同時還載著兩三個患赤痢的,一個患虎列拉的,就開到碼頭上去了。

船到了碼頭,不一會工夫,船就搶著下空了。

他們都是天之驕子,他們活靈活現的,他們快活得不能自製,好像在一小時之前,他們剛剛買了彩票中了頭彩的樣子,快活到發狂的程度,連喊帶叫的。人們跑到了岸上,人們就都散開了。

沒有一個人在岸上住一住腳,或者是回過頭來望一望,這小船以後將出什麼危險!

這個,人們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不一會工夫,那搶著登到岸上去的人,連個影兒都不見了。

第五章

馬伯樂到了漢口,沒有住在漢口,隻在旅館裏邊住了兩天,就帶著太太和孩子搬到武昌來住了。因為那邊有他父親的一個朋友,原先在青島住的時候,也是信教的,可不知現在信不信了,隻見那客廳裏邊擺著一尊銅佛。

馬伯樂一到了漢口,當天就跑到了王家的宅上去拜會了一趟。

那王老先生說:

“你們搬到武昌來住吧!武昌多清靜。俺在武昌住了將近十年……離開了青島,到了漢口就住武昌了。一住住到今天,俺……”

那山東的口音,十年居然未改。馬伯樂聽了覺得很是親熱。

不一會工夫,又上來了兩盤點心。馬伯樂一盤,王老先生一盤。那是家做的春卷,裏邊卷的冬筍、粉條、綠豆芽,其味鮮而爽口。馬伯樂一看那點心,就覺得人生是幸福的。

本來他是很客氣的,不好意思開口就吃,但這哪能不吃呢?那是黃洋洋的用雞蛋皮卷著的,真幹淨得可愛呢,真黃得誘眼呢!

馬伯樂開初隻在那蛋卷的一頭,用刀子割了一小點,送到嘴裏去,似乎是在嚐嚐。他自己心裏想,可別吃得太多,吃得太多讓人家笑話。

當他跟王老先生談著的時候,他不自覺地就又割了一小點送到了嘴裏。

談話談到後來是接二連三地談著。王老先生問他父親那保險公司裏還有點股子嗎?

馬伯樂說:

“沒有了,抽出來了。”

馬伯樂一張嘴就把一塊切得很大的蛋卷送到嘴裏去了。還沒有來得及咽下,王老先生就又問他:

“聽說你父親又捐了一塊地皮,建了一座福音堂?”

馬伯樂說:

“還沒有,還沒有。”

他一張嘴就又把一塊切得很大的蛋卷塞到嘴裏去了。

這回這嘴可嫌太小了點,蛋卷在那裏邊翻不過身來,擠擠擦擦的,好像那逃難的火車或是那載著逃難的人的小船似的。馬伯樂的嘴裏邊塞得沒有立足之地了。

馬伯樂想,這回可糟糕,這回可糟糕!因為那東西一時咽不下去,人又不是魚或是蛇,吃東西可以整吞的。可是馬伯樂的舌頭,不容它翻過身來。

這一下子馬伯樂可上了個當,雖然那東西好歹總算咽下去了,但是把馬伯樂的眼圈都急紅了。

過半點鍾的樣子,馬伯樂沒有再吃。

談來談去,總是談得很連貫的,馬伯樂偶爾把眼睛掃了那蛋卷一下,就又想要動手,就又想要張口。恰好那女工又送上來一盤熱的,是剛從鍋底上煎出來的。

馬伯樂一看,心裏就想:

“這回可不能吃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那蛋卷端到他麵前的時候,他回避說:

“夠了,夠了。”

可是女工仍舊把那碟子放在他的旁邊。

馬伯樂想:

“可別吃,可別吃。”

連眼睛往那邊也不敢望,隻是王老先生問他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不過一個人的眼光若沒有地方放,卻總是危險的。於是馬伯樂就把眼光放在王老先生說話時那一動一跳的胡子上。

王老先生那胡子不很黑,是個黃胡子,是個一字胡,很直很厚,一跳一跳的,看了好半天,怪有趣兒的。一個人的身上,若專選那一部分去細看,好比專門看眼睛或者專門去看一個人的耳朵,那都會越看越奇怪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別大,好像觀音菩薩似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別尖,好像烙鐵嘴似的,會覺得很有趣兒的。

馬伯樂正看得王老先生那黃胡子看得有趣的時候,那王老先生一張嘴把個蛋卷從胡子下邊放進嘴裏去了。

馬伯樂受了一驚:

“怎麼的,吃起來了!”

馬伯樂也立刻被傳染了,同時也就吃了起來。

一個跟著一個的,這回並沒有塞住,而是隨吃隨咽的。因為王老先生也在吃著,沒得空問他什麼,自然他也就用不著回答,所以讓他安安詳詳地把一盤蛋卷吃光了。

這一盤蛋卷吃得馬伯樂的嘴唇以外還閃著個油圈。

吃完了。王老先生問他:

“搬到武昌來不呢?”

馬伯樂說:

“搬的,搬的。”

好像說:

“有這麼好吃的蛋卷,哪有不搬的道理。”

回到旅館裏,太太問他:

“武昌那房子怎麼樣?”

他說:

“武昌那蛋卷才好吃呢!”

太太在搬家的一路上就生著氣,把嘴撅著。當上了輪渡過江的時候,江風來了,把她的頭發吹蓬得像個小蘑菇似的,她也不用手來壓一壓,氣得和一個氣球似的,小臉鼓溜溜的,所以在那過江的輪渡上,她一句話不講。

小雅格喊著:

“媽媽,看哪!那白鴿子落到水上啦,落到水上啦。”小雅格喊完了之後,看看媽媽冷冷落落地站著,於是雅格就牽著媽媽的衣襟,又說:

“媽媽,這是不是咱家那白鴿子飛到這兒來啦?”

大衛在一邊聽了就笑了。說:

“這是水鳥啊,這不是白鴿子。”

約瑟說:

“那還用你說,我也認識這是水鳥。”

大衛說:

“你怎麼認識的?”

約瑟說:

“你怎麼認識的?”

大衛說:

“我在書上看圖認識的。”

約瑟說:

“我也從書上看圖認識的。”

大衛瞧不起約瑟的學問。約瑟瞧不起大衛的武力。

大衛正要盤問約瑟:

“你在哪本書上看過?”

還沒來得及開口,約瑟就把小拳頭握緊了,胸脯向前挺著,叫著號:

“兒子,你過來。”

馬伯樂看著這兩孩子就要打起來了,走過去就把他們兩個給分開了。同時跟太太說:

“也不看著點,也不怕人家笑話。”

太太一聲不響,把眼睛向著江水望著。馬伯樂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子事,還在一邊談著風雅:

“武漢有龜、蛇兩山,隔江相望,長江漢水彙合於此,旁有大冶鐵礦、漢陽兵工廠,此吾國之大兵工廠也……”

太太還沒有等他把這一段書背完,就說:

“我不知道。”

馬伯樂還不知太太是在賭氣,他說:

“地理課本上不是有嗎?”

太太說:

“沒有。”

馬伯樂說:

“你忘記啦,你讓孩子給鬧昏啦。那不是一年級的本國地理上就有?”

馬伯樂和太太嚷完了,一回頭,看見大衛和約瑟也在那裏盤道呢!

大衛問約瑟說:

“你說這江是什麼江?”

約瑟說:

“黃河。”

大衛說:

“不對了,這是揚子江。地理上講的,你還沒有念過呢。”

約瑟吃了虧了,正待動手要打,忽然想起一首抗戰歌來:

“……黃河……長江……”

原來約瑟把黃河和長江弄混了,並非不知道,而是沒弄清楚。現在想起來了。

約瑟說:

“長江……”

大衛說:

“不對,這是揚子江。”

小雅格在旁邊站著,小眼睛溜圓的,因為她剛剛把水鳥認錯了,到現在她還不好意思,她自言自語地:

“什麼水鳥!鴿子鳥。”

這時江上的水鳥,展著翅子從水麵上飛去了。飛到遠處繞了一個彎子,有的飛得不見了,有的仍舊落在水上,看那樣子,像是在坐著似的,那水鳥胖胖的,真好像是白鴿子。

這過江的小輪船,向前衝著,向前掙紮著,突突地響著。看樣子是很勇敢的,其實它也不過擺出那麼一副架兒來,嚇唬嚇唬江上的水鳥。

遇到了水鳥,它就衝過去,把水鳥衝散了。遇到了波浪,它就打了橫,老老實實的,服服帖帖地裝起孫子來。

這渡江的小輪,和那馬伯樂從南京來到漢口的那隻小船是差不多的,幾乎就是一樣的了,船身吱吱咯咯地響著。

所差的就是不知道這船是否像載來馬伯樂的那船似的已經保了險。若沒有保險,那可真要上當了,船翻了淹死幾個人倒不要緊,可惜了這一隻小船了。

但從聲音笑貌上看來,這小船和載來馬伯樂的那隻小船完全是一母所生。沒有第二句話,非兄弟,即姊妹,因為它們的模樣兒是一模一樣的,那聲音是突突地,那姿態歪歪著,也是完全相同。

這船上的人們,都好像馬匹一樣,是立著的,是茫然不知去向的,心中並沒有期待,好像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甚或他們自己也真變成一匹馬了,隨他的便吧,船到哪裏去就跟著到哪裏去吧。

因為是短途,不一會工夫也就到了。從漢口到武昌,也就是半點鍾的樣子。

黃鶴樓就在眼前了。

馬伯樂覺得一切都妥當了,房子也有得住了,逃難也逃完了,也逃到地方了,太太也帶來了。

太太一帶來,經濟就不成問題。馬伯樂覺得一切都“OK”,一高興,就吟了一首黃鶴樓的詩,“詩曰”,剛一開頭,馬伯樂想不起來了,隻記住了後兩句:

黃鶴一去不複返,

此地空餘黃鶴樓。

太太站在這裏一聲不響,她的心境,非常凝煉,她不為一切所惑,靜靜地站著,什麼水鳥,黃鶴樓之類,她連看也未看在眼裏。她心裏想著武昌那房子到底是個怎麼樣的,越想越想不出來。想來想去,窗子向哪麵開著,門向哪麵開著,到底因為她沒有看過,連個影子也想不出來。

“到底是幾間房子,是一間,還是兩間?”

她剛要說出口,心裏一生氣就又不問了。哪有這樣的人呢!連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幾間。她越想越生氣,她轉著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用白眼珠瞪著馬伯樂。

馬伯樂一點也不自覺,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裏,他一高興,就又把那黃鶴樓的兩句詩,大誦了一遍:

黃鶴一去不複返,

此地空餘黃鶴樓。

因為他的聲音略微大了一點,全船的眼睛,都往他這邊閃光。

馬伯樂心裏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不懂得鑒賞藝術。”

不一會,船到了碼頭,就都心急如火起來,跳板還沒有落下來,有的人竟從欄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們就一擁而出,年富力強的往前衝著,老的弱的被擠得連罵帶叫。

馬伯樂抱著小雅格,他的腦子裏一晃忽,覺得又像是來到了淞江橋。

走到了岸上,他想:這可奇怪,怎麼中國盡是淞江橋呢!

馬伯樂流了一頭汗,鼻子上跌壞的那一塊蒙著藥布還沒有好呢。

但這僅僅是嚇了馬伯樂一下,實際上是並沒有什麼的,不一會工夫也就忘記了。何況逃難也逃到了終點,房子也有了,經濟也不成問題了。

所以不一會工夫,馬伯樂就又活靈活現了起來,他叫洋車的時候,他就打了那車夫,因為從漢陽門碼頭到磨盤街本來是八分錢,現在要一毛二,這東西真可惡,不打他留著他嘛!

“他發國難財呀,還有不打的嘛!”到了王公館,馬伯樂還這麼嚷著。

王老先生點頭稱是,並且說:

“警告警告他們也是對的。”

王老先生又說:

“我前天囤了點煤碳,三天就賺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錢的利……俺早晨起來,去打聽打聽市價,你說怎麼樣?俺叫了一個洋車,一開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現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個耳光子,打完了再說……”

馬伯樂在旁邊叫著:

“打的對,他發國難財呀。”

馬伯樂太太一進屋就看見客廳裏擺著那尊銅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經不信耶穌教了嗎?所以教友見了教友那一套應酬的話,太太一個字沒敢提,隻是心裏想著,趕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們都坐在沙發上,隻是約瑟是站著的,是在沙發上跳著的,把那藍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腳印。太太用眼睛瞪著約瑟,約瑟哪裏肯聽。太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心裏說:孩子大人都這麼會氣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麼。她用眼睛瞪了馬伯樂好幾下。馬伯樂還不明白,以為是茶灑在衣服上了,或是什麼的,直是往自己西裝的領上看著,看看到底也沒有什麼差錯,於是還和王老先生談著。

一直談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來了。於是馬伯樂略微地吃了兩個。

吃完了,才告辭了王家,帶著東西,往那現在還不知房子在什麼地方的方向走去,隻是王家的那男工在前邊帶領著。

太太氣得眉不抬,眼不睜。

在那磨盤街的拐角上,那小院門前連著兩塊大石頭,門裏長著一棵批杷樹,這就是馬伯樂他們新租的房子。

在那二樓上,老鼠成群。馬伯樂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樓就在樓口把頭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腳下踩著一個死老鼠。

這房子空空如也,空氣倒也新鮮。隻是老鼠太多了一點,但也不要緊,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馬伯樂一站在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樣地跑了,就都縮著脖子在門口上轉著滴溜溜的閃亮的眼睛,有五個都藏起身子來了。

一共兩間房。

馬伯樂對於這房子倒很喜歡,喜歡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為這正和他逃難的哲學相符,逃起難來是省錢第一。

這時太太也上樓來了。太太的意見如何,怕是跟馬伯樂要不一樣的。

第六章

馬伯樂每天早晨起來,都靜靜地向著窗口觀望著那枇杷樹,很久很久地觀望。久了,不單是觀望,而是對那批杷樹起了一種感情了。下雨天,那樹葉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著水,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從樹上滴下來的水滴似乎個個都有小碟那麼大,打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馬伯樂每天早晨起來,都是靜靜地觀望那批杷樹,有時手裏拿了一本書,對著那窗口坐著。

馬伯樂覺得人生是幸福的。人生是多麼幸福,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窗外還有枇杷樹。

馬伯樂在這房子裏已經是五六天過去了。太太雖然鬧了幾場,是因為這房子太壞。馬伯樂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因為他想:已經來到漢口了,你可就跑不回去了。

於是他心安理得地過起生活來。何況離他住的地方不遠,就有一個“未必居”包子鋪,他又可常常去買包子吃了。

他每一次和太太慪氣,就去買包子吃,吃了三五個回來,果然氣就沒有了。屢試屢驗,非常之靈。

“未必居”包子鋪,轉了兩個小彎就可以到了。門口掛著一牌匾,白匾黑字,那塊匾已經是古香古色的了,好像一張古雅的字畫,誤掛到大街上來了。

“未必居”包子鋪一向不登廣告,門口也並沒有什麼幌子,隻憑著“未必居”三個字,也看不出這三個字裏邊就有包子含在其中。

但是它的名聲遠近皆知。住在漢口的,過到武昌來,若是風雅的君子,就要到“未必居”買上幾個包子帶回去,或是也不管肚子餓不餓,就站在那裏吃上兩個熱的去,連吃連聲說好。吃完了,把油手指往嘴唇上一抹,油亮亮地就走出來了。

因為這包子鋪是不設座位的,願意吃不吃,願意買不買,做的是古板正傳的生意,全憑悠久曆史的自然昭彰。所以要想吃熱的就得站著吃。絕沒有假仁假意招待了一番後討小賬的事情。

這生意做得實在古板,來了顧客不但不加以招呼,反而非常冷淡,好像你買不買也不缺你這個買主。

你走進去說:

“買包子。”

那在麵案上正弄著兩手麵粉的老板娘隻把眼睛微微地抬了抬:

“等一下。”

她說完了,手就從麵案上拾起一張擀好的包子皮來,而後用手打著那餡子盆上的姣綠姣綠的蒼蠅,因為蒼蠅把餡子盆占滿了,若不打走幾個,恐怕就要殺生的,就要混到餡子裏,包成了包子把那蒼蠅悶死了。

買包子的站在一邊等著,等到老板娘包了三五個包子之後,而後才慢吞吞地站了起來,一路趕著落在她鼻子上的蒼蠅,一路走過來。百般地打,蒼蠅百般地不走。等老板娘站穩的時候,蒼蠅到底又落在她的鼻子尖上了。

老板娘說:

“要幾個?”

這時候,那鍋上的蒸籠還是蓋著的。

買包子的人說,要三個,或是要五個。說完了老板娘就把手伸出去,把那包子錢先拿過來,而後才打開蒸籠。包子是三分錢一個。若沒有零錢,就交上了“毫票”。這時候蒸籠的蓋還是不開的,老板娘又到錢簍子裏找零錢去了。

等一切手續都辦理清楚了,才能打開蒸籠。打開蒸籠一看,包子隻剩了孤單單的一個了。

於是又退錢,又打著落在她鼻子上的那一個蒼蠅。實在費工夫,這一個包子才算出了蒸籠。

但是買主不但不覺得不耐煩,反而覺得這包子更好吃,於是非常珍貴地用荷葉托著。臨出門口的時候,還回頭問著:

“等一下有吧?”

隻聽那裏邊回說:

“下半天來吧,現在不賣了。”

買包子的人,也不想一想,包子鋪是為著賣包子的,為什麼一會賣一會就不賣了呢?隻是人人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