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願意連累花家人,直說自己偷偷離家,好將所有罪過歸於己身。
此言一出,無數武將紛紛動容,文臣之中也頗有幾人大為感慨,連連點頭。
先前那些封賞,那些降書,那些年少的意氣風發,在這位麵容寡淡的特殊將軍三言兩語之後,都黯然無光,幾乎讓人想不起剛才發生了什麼。
在他們的腦海裏,不停的響著的就是“代父從軍”幾個字而已!
“你休要花言巧語!既然你的父親腿上有舊疾,那軍府不該將他的名字記在兵冊之中,明明是你父親畏戰,讓你去送死!”
一位朝臣忍不住嗤笑。
他和穆壽有親,穆壽因為她倒了黴,他也樂得這時候落井下石。
“家父回鄉之時,腿疾並沒有嚴重到那等地步!昔日家父跟隨先可汗征劉宋,爭奪虎牢之戰,眾士卒以肉身為橋,雙腿在嚴冬時浸泡在水中,一雙腿廢掉的不知凡幾,他也因此得了腿疾,不得不回鄉休養,再也沒有上過戰場。待他年邁,雙腿已經不能正常行走,冬日時,更是連床都下不了,如何上戰場殺敵?”
賀穆蘭冷笑著看著內行長:“家父倒是想為我們姐弟謀一個平安,可這樣的平安是拿父親的命換來的,誰能安心領受?反正我從小習武,和男人也沒什麼區別,自然是由我從軍,對國家的貢獻更大。”
“你……”
賀穆蘭一想到魏國的征兵製度持續了接近百年都沒有修改過,連改革都沒有,而身為軍府管理者的內行長甚至都沒有上書建議過修改,更是心中升起了怨怒,對著他繼續逼問。
“步六孤使君,若是大可汗征兵,需要合格的兵卒,一個是天生神力、武藝過人的女人,一個是雙腿殘疾、年老孱弱的老漢,你會選哪一個?你又會替大可汗選哪一個?”
這話簡直就是誅心了。
一旦國家要用兵,魏帝就要開始調兵遣將,大臣們確定何方的兵馬可以調動,又缺多少人馬,內行長便要統計人數,向各地軍府下軍貼征兵。
軍府在地方、京中各有機構,層層下行,但資料很少更新,軍府任職的官員也數量不多,這導致整個軍府機構的管理是一種粗放式的,到了後來,甚至是隻要一家來一個人就行了,連資料都不用調閱。
這也是沒辦法,古代成年人死亡尚且都很多,更別說年老的和年幼的,軍府又不是戶籍辦,天天走訪查探家中有多少男丁也不切實際,反正國家要人,你給我人就行了,誰管你是什麼人?
然而軍中需要的卻是能打仗的人,軍府隻收軍戶,無法甄別能力,各地大營再內部進行選拔,層層篩選,有時候送來的人良莠不齊,不免狠狠罵上軍府幾句。
有些地方的軍府貪汙**,四十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送來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人均壽命不到四十歲的年代,遇到一群四五十歲的“老頭”來從軍,將領們簡直要對著軍府的大門罵娘。
賀穆蘭雖然是惱怒之下的質問,但也表明了自己心中長久以來對軍府的不滿。軍府的存在原本應該是為國家選拔優秀的人才,卻因為自己的不查,不知造成了多少家庭的悲劇。
崔浩早就想對軍府的製度進行改革了,如今聽到內行長被賀穆蘭逼問的啞口無言,立刻乘勝追擊道:
“啟稟陛下,依臣看,花將軍雖有欺瞞之舉,但尚不到‘罪過’的地步。正如花將軍所言,她的父親是連路都走不了的廢人,她的弟弟尚未成年,但軍府依舊強行征兵,不問情況,在那種情況下,她唯有替父從軍,才能保住一家大小。我們漢人講究‘孝道’,自兩漢起,選官也旬孝廉’,花將軍雖是女人,但既孝又廉,並不辱沒我大魏的名聲。”
崔浩的話一出,漢臣們紛紛點頭。
對於他們來說,軍中的權柄和他們無關,出不出一位女將軍也不觸動他們的利益,但當今世道禮崩樂壞的太厲害了,孝道、人倫幾乎是殘破不堪,雖然花木蘭是女人,但她的經曆和未來的選擇,對他們建立起以“孝”為根本的道德規範還是有幫助的。
“此言差矣,軍戶製乃是我大魏無敵於天下的根本,如果一征兵就來女人,仗還怎麼打?你當軍營是遊寨嗎?”
一位鮮卑將領冷哼著不屑瞪了花木蘭一眼。
遊寨,便是軍營附近常見的妓院。
“紇骨豆突,你給我嘴巴放幹淨點!”
賀夫人的父親賀賴雄忍不住出聲大喝:“即使花木蘭是女人,她依舊是軍功十二轉的上柱國之勳,你說這種話,也不怕黑山軍的人晚上摘了你的腦袋!”
庫莫提也是臉色鐵青地冷笑:“聽聞紇骨使君的愛子也曾點兵入伍,卻被奚斤將軍趕了回來,想來是因為武藝太好,征兵的時候讓奚將軍自慚形穢,隻能讓他返家?!”
他的兒子是個草包,曾經還想在軍中混個功績,結果入營測試武藝那一關都沒過去,一時傳為京中笑柄。
庫莫提便是拿這個話擠兌他,說他的兒子還不如女人。
朝上頓時哄笑一片,就連心情沉重的拓跋燾都扯了幾下嘴角,有些頭痛地搖了搖頭。
賀穆蘭在軍中和朝中人望都很好,她謙遜沉穩,不卑不亢,又和諸多大族的子弟私交不錯,誰也不願意這個時候落井下石。
而且從拓跋燾並不吃驚的表情看來,說不定賀穆蘭的身份他早就知道,隻是惜才所以一直沒有放在心上,如今倒像是賀穆蘭自己不想幹了,陛下卻一點不用她的意思都沒有,他們更懶得急乎乎地跳出來反對。
反正總有傻子會自己作死的。
“花將軍之事,確實是駭人聽聞……”古弼臉上也都是無措的神色,“不過正因為花將軍武勇過人,又為大魏立下了赫赫戰功,不可以尋常婦人相提並論,臣建議此事容臣等商議後再行定論……”
“她有什麼罪?我看還應當嘉獎她才對!軍中少了一個病怏怏的老漢,多了一位能征善戰的將軍,難道不是天意嗎?”
賀賴雄心中感激賀穆蘭照拂他的女兒,又因為花家是賀賴家以前的家將出身,一力挺她。
“花將軍,你也不必解甲歸田,誰要不服你,和你比鬥一番便是!能打得過你的,再跟你說什麼男女之別!”
這句話倒是符合鮮卑人行事的風格,獨孤諾等一幹年輕人頓時叫好,差點擊掌讚同。
隻是庫莫提和幾位曾經在花木蘭手下沒占過便宜的將領忍不住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按照賀賴雄的說法,這朝上絕大多數人都算不得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