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想也是無益,賀穆蘭一路行來,才知道這個胡人和漢人共治的國家有多麼混亂:“三長製”造成一個地方的政令常常朝令夕改,而“宗主督護製”更是給了不少走投無路的百姓一條生路,以至於百姓對朝廷的認同感明顯沒有多少。
相對於鮮卑人從奴隸部落製剛剛轉變沒多久的忠誠,漢人大部分是以一種敷衍的態度在生活。而雜胡因為處於社會最底層,除非投效軍中殺出一條出路,幾乎就沒什麼可以堂堂正正立於世上的路子。
如今吏治敗壞,官員腐化,苛捐雜稅多,徭役也多,偏偏地廣人稀,漢人大多南遷,留下的都是自古住在這裏的漢人,即使鮮卑人都遷徙進入黃河流域也沒有多少。若不是拓跋燾打了十幾年的勝仗,從北方柔然和周邊諸國擄回來上百萬的人口牲畜,怕是早生出亂子來了。
等天下承平久了,人口再爆炸式增長,關外搶奪回來的牲畜就不夠吃了,牲畜和莊稼不一樣,牲畜也是要糧食草料喂的,這些都需要人力和地裏的出產,現在吏治又這麼*,官逼民反是遲早的事。
賀穆蘭能看到的隻有這麼遠,該如何解決確實一籌莫展,所以她也隻能大致將自己的看法和阿單卓說了一路。
待兩人走了好長一截後,才發現不太對勁,身後有個老人一直跟在後麵,跟了好長一段路。
因為他的舉止太像是普通路人,又跟在馬後,加之賀穆蘭和阿單卓一直聊得出神,以至於兩人都進入城中許久了才發現他的存在。
“這位老人家,請問您跟著我們有何事嗎?”賀穆蘭發現老人以後立刻停下腳步,禮貌地詢問。
“無事無事,就是聽到你和這位晚輩說的話,覺得很有道理,不知不覺聽了一路。”那老人家摸著白花花的胡須笑眯眯的回她,眼神裏都是欣賞之意。
“看你們的穿著打扮,又說的是鮮卑語,兩位都是鮮卑人?”
“是,我們都是鮮卑人。”
賀穆蘭點了點頭。
“如果老漢沒看錯的話,是軍戶出身。”那老人家看了看兩個人的馬,又了看他們的佩劍,“能用這樣的武器,至少家中有做到郎將的家人哇。”
軍戶能有自己固定用的武器,除了是家傳的武器,像陳節那樣,就隻有軍中的郎將才能調動軍中的鐵匠為其修理兵器,或是量身打造合適趁手的兵器,所以這老者才有這麼一提。
“不,我父親隻是個普通的火長,而且去世許多年了。家中也沒有人做到郎將。”阿單卓實誠地搖了搖頭。
“咦,這重劍一般軍戶可不會選了做兵器啊……”那老人家看到賀穆蘭的磐石,不由得笑了:“難怪難怪,名師出高徒,才用一樣的兵器。”
賀穆蘭與阿單卓和他才是初見,當然不可能交淺言深,聽到老人家的話,賀穆蘭隻是微微一笑,但笑不語。
“兩位來我們壺關,是路過還是走親訪友?”
“雖是路過,不過怕是要盤桓兩天……”
那老人一聽,笑的更慈祥了。
“老漢和兩位有緣,若是兩位不嫌棄,可去我家暫住,我那兒子在外辦差,常不在家,招待兩位還是可以的。”
“還是不用了老人家,我們去找個客店便是……”
“客店哪裏有我家方便?你們這麼多東西,放在客店也不安全吧?況且兩位要了解壺關的情況,還是找個本地人做向導比較好啊。老漢什麼沒有,時間卻有大把,陪兩位到處走走還是行的。”
賀穆蘭並不是多疑的人,而且本性也趨於“人性本善”這一麵,可即使如此,碰到一見麵就直呼“有緣”的陌生人,而且被邀請到別人家住還是很少見的。
所以賀穆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問這位老人家:
“這位老人家,還未知您如何稱呼?”
“我姓蓋樓,名侯。不過此地人大多喊我‘樓老’。”
賀穆蘭聽到這姓氏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問他和花家的弟媳“屋引”有啥關係。一個姓“蓋樓”,被人稱“樓老”,一個姓“屋引”,被稱作“房氏”。
第二個想法,就是“蓋樓”和“蓋吳”好像。
“蓋樓?老人家是我們鮮卑蓋樓氏族之後?天啊,那是我祖上的主家。”阿單卓慌慌張張地對他行禮:“小子叫阿單卓,出身武川阿單氏族。”
賀穆蘭這才猛然想起來,蓋樓也好,屋引也好,都不是漢人的姓氏。
搞半天這個一身漢人打扮,一直在城門邊晃悠的老人家竟不是漢人?
“阿單,啊,那是個能征善戰的家族。”樓老笑著點了點頭。“我們這番也算是認識了,我剛才說的話,兩位意下如何?”
“樓老,不知道您為何非要邀請我們去您家呢?”賀穆蘭苦笑,“既然已經到了城中,我們就沒想過還要借宿了。”
“都說了是有緣啊。”樓老熱情地說道:“我也是鮮卑人,自然會對同族看重一些。你說話風趣又頗有道理,我想多和你說說話,你就看在我一個老漢離鄉多年,好不容易找到合眼緣的同族,就和我結交一二吧。”
賀穆蘭注意到這位老人用了好幾個“緣分”、“合眼緣”之類的話,心裏有些確定他是信佛的。
鮮卑人和不少胡人信佛,因為佛祖便是胡人。“緣分”這種說法佛教徒最愛用,這可不是後世,“有緣”是口頭禪,司空見慣的言辭,“緣法”此時還是專業術語,並沒有傳播開來。
“既然樓老都這般盛情邀請了,那我們也就不推辭了。在下先謝過樓老的招待之情……”賀穆蘭彎了彎腰行了一禮,“我叫木蘭,樓老喊我木蘭就行。”
木蘭是富饒的意思,類似於漢話的“富貴”,鮮卑族中叫這個的實在太多,所以蓋樓侯也沒多想,答應了一聲就引著他們往自己家而去。
***
“花姨,我們還是走吧。”阿單卓看著眼前兩排迎接上來的家奴,感覺腿肚子有些發抖,“我我我在這裏會睡不著覺的。”
“你別說你,我都不敢進去。”賀穆蘭嘖著舌看著麵前的排場,再看著麵前寬廣的府宅,心中七上八下。
這可和袁家鄔壁不一樣,袁家鄔壁裏住著幾千人,所以才做的亭台樓閣、角房倉房齊備,還有田地在其中開墾耕種。
可是這間大宅占了壺關城地勢最高的中心位置,而且看占地絕對不小。雖然知道蓋樓家是個大族,這老人在這裏也一定不是什麼白身,土鱉花木蘭和土鱉阿單卓還是嚇了一跳。
“兩位不要緊張,這房子原本是漢代一位貴人的府邸,後來荒棄於此,我家到了此地後,就將它整理了出來居住,實際上沒耗費什麼功夫。”樓老看了阿單卓和賀穆蘭的樣子也是好笑。
“我先領兩位去客院休息,等晚上接風洗塵的宴席好了,我再去派下人請二位赴宴。”樓老吩咐幾個力士牽著賀穆蘭等人的馬去馬廄喂料洗刷,然後指引賀穆蘭和阿單卓去中院。
一路上,無論是長廊還是庭院,是池塘還是花園,賀穆蘭和阿單卓都不敢亂看。他們就像是無意間闖進了富貴人家的窮小子,連路都有些不會走了。
他們被安排在兩間相鄰的屋子裏,同住一個院子,這個安排讓他們鬆了口氣,好歹住在一起,有個照應。
到了住處,放下東西,賀穆蘭請院子裏伺候的人送了洗浴的木桶和熱水來,要在臥房相鄰的浴房中沐浴。阿單卓估計也是有了一樣的請求,整個院子裏下人快速而無聲地來去,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
賀穆蘭從正月離家奔波了快一個月,幾乎沒有怎麼好好的休息過。在客店的時候,洗熱水澡特別麻煩,而且澡桶也不幹淨。真趕路的時候,鞋襪都無法保持幹淨,就算再洗腳,也不可能馬上沒有味道。
在這個進屋就要脫鞋、睡覺沒有床,說話是跪坐的年代,腳臭是一件非常沒有禮貌的事,可是你都長途跋涉了,不腳臭的可能幾乎是沒有。
現在賀穆蘭一想,她一直覺得獨孤諾穿鐵靴,所以那天屋子裏才會散發出那般氣味的腳臭,這想法一定是冤枉他了。
——事實是,過來求親的十四兒郎應該各個都有臭腳。
什麼?你問花木蘭有沒有?
賀穆蘭懶洋洋的低下頭,在浴桶裏搓了搓腳丫。
莫須有吧。
“這位大爺,要不要為你揉搓下頭發?”
“不用了,晚上還要赴宴,這個天頭發濕了不好幹,明日清早再……”賀穆蘭已經泡的暈暈乎乎的,隨口回答。
不對!
隻是片刻,她就意識到她在做什麼,於是立刻在桶裏曲起身子,將布巾搭在肩頭上,扭過頭去。
在她身後,手拿著細口的陶瓶和羊脂盒,穿著薄紗窄裙的年輕女人正好奇的打量著她,見她扭過頭,非但沒有羞澀,反而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你你……你是誰?”
怎麼洗澡洗出個人來了!
賀穆蘭大驚失色。
“奴婢舞兒,是來伺候大爺沐浴的侍女。”那女人膚色白皙,身材豐腴,正是鮮卑男人最喜歡的那種類型。隻見她輕移蓮步,就要上前……
“走遠點!我不需要人伺候我沐浴!”賀穆蘭別扭極了,她知道此地的樓老一定是把她當成了男人。而她不知道蓋樓侯究竟是什麼人,接近她是何目的,所以她也不敢報出自己的名字“花木蘭”。
要不是阿單卓對她尊敬有加,就衝著蓋樓曾是他們家族的主家,怕是花木蘭的名字早就透給他了。
“我不是說過不需要下人在房內伺候嗎?我借助在這裏已經是麻煩了樓老,怎能這般麻煩於人!”
賀穆蘭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奴婢不光是伺候沐浴,也可以讓您放鬆放鬆。”那奴婢微微一笑,將手上的陶瓶和羊脂盒放在一旁的立櫃上,脫去了衣服。
大戶人家都有專門負責伺候沐浴的婢女,這些婢女一般都有一雙柔軟細膩的手掌,專門負責擦身,而這些婢女有時候確實不僅僅是伺候沐浴。畢竟雙方經常有皮膚上的接觸,肌膚相親之下,擦槍走火也是有的。
賀穆蘭隻是一想就知道了這姑娘脫衣服是為了什麼,頓時臉黑到不能再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