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城三月(1)(3 / 3)

翠姨以後也常來我家住著,是我的繼母把她接來的。

因為她的妹妹訂婚了,怕是她的家裏並沒有多少人,隻有她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祖父,再就是一個也是寡婦的伯母,帶一個女兒。

堂妹妹本該在一起玩耍解悶的,但是因性格的相差太遠,一向是水火不同爐地過著日子。

她的堂妹妹,我見過,永久是穿著深色的衣裳,黑黑的臉,一天到晚陪著母親坐在屋子裏。母親洗衣裳,她也洗衣裳;母親哭,她也哭。也許她幫著母親哭她死去的父親,也許哭的是她們的家窮。那別人就不曉得了。

本來是一家的女兒,翠姨她們兩姊妹卻像有錢的人家的小姐,而那個堂妹妹,看上去卻像鄉下丫頭。這一點,使她得到常常到我們家裏來住的權力。

她的親妹妹訂婚了,再過一年就出嫁了。在這一年中,妹妹大大地闊氣了起來,因為婆家那方麵一訂了婚就送來了聘禮。這個城裏,從前不用大洋票,而用的是廣信公司出的帖子,一百吊一千吊的論。她妹妹的聘禮大概是幾萬吊,所以她忽然不得了起來,今天買這樣,明天買那樣,花別針一個又一個的,絲頭繩一團一團的,帶穗的耳墜子,洋手表,樣樣都有了。每逢上街的時候,她和她姐姐一道,現在總是她付車錢了。她的姐姐要付,她卻百般的不肯,有時當著人麵,姐姐一定要付,妹妹一定不肯,結果鬧得很窘,姐姐無形中覺得一種權利被人剝奪了。

但是關於妹妹的訂婚,翠姨一點也沒有羨慕的心理。妹妹未來的丈夫,她是看過的,沒有什麼好看,很高,穿著藍袍子黑馬褂,好像商人,又像一個小土紳士。又加上翠姨太年青了,想不到什麼丈夫,什麼結婚。

因此,雖然妹妹在她的旁邊一天比一天豐富起來,妹妹是有錢了,但是妹妹為什麼有錢的,她沒有考查過。

所以當妹妹尚未離開她之前,她絕對的沒有重視“訂婚”的事。

不過她常常的感到寂寞。她和妹妹出來進去的,因家庭環境孤寂,竟好像一對雙生子似的,而今去了一個。不但翠姨自己覺得單調,就是她的祖父也覺得她可憐。

所以自從她的妹妹嫁了,她不大回家,總是住在她的母親的家裏。有時我的繼母也把她接到我們家裏。

翠姨非常聰明,她會彈大正琴,就是前些年所流行在中國的一種日本琴。她還會吹簫或是會吹笛子。不過彈那琴的時候卻很多。住在我家裏的時候,我家的伯父,每在晚飯之後必同我們玩這些樂器的。笛子、簫、日本琴、風琴、月琴,還有什麼打琴。真正的西洋的樂器,可一樣也沒有。

在這種正玩得熱鬧的時候,翠姨也來參加了。翠姨彈了一個曲子,和我們大家立刻就配合上了。於是大家都覺得在我們那已經天天鬧熟了的老調子之中,又多了一個新的花樣。於是立刻我們就加倍的努力,正在吹笛的把笛子吹得特別響,把笛膜震抖得似乎就要爆炸了似的,滋滋地叫著。十歲的弟弟在吹口琴,他搖著頭,好像要把那口琴吞下去似的,至於他吹的是什麼調子,已經是沒有人留意了。在大家忽然來了勇氣的時候,似乎隻需要這種胡鬧。

而那按風琴的人,因為越按越快,到後來也許是已經找不到琴鍵了,隻是那踏腳板越踏越快,踏得嗚嗚地響,好像有意要毀壞了那風琴,而想把風琴撕裂了一般的。

大概所奏的曲子是“梅花三弄”,也不知道接連地彈過了多少圈,看大家的意思都不想要停下來。不過到了後來,實在是氣力沒有了,找不著拍子的找不著拍子,跟不上調的跟不上調,於是在大笑之中,大家停下來了。

不知為什麼,在這麼快樂的調子裏邊,大家都有點傷心,也許是樂極生悲了,把我們都笑得流著眼淚,一邊還笑。

正在這時候,我們往門窗一看,我的最小的小弟弟,剛會走路,他也背著一個很大的破手風琴來參加了。

誰都知道,那手風琴從來也不會響的。把大家笑死了。在這回得到了快樂。

我的哥哥(伯父的兒子,鋼琴彈得很好)吹簫吹得最好,這時候他放下了簫,對翠姨說:“你來吹吧!”翠姨卻沒有言語,站起身來,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我的哥哥好久好久地看住那簾子。

翠姨在我家,和我住一個屋子。月明之夜,屋子照得通亮。翠姨和我談話,往往談到雞叫,覺得也不過剛剛才半夜。

雞叫了,才說:“快睡吧,天亮了。”

有的時候,一轉身,她又問我:

“是不是一個人結婚太早不好,或許是女孩子結婚太早是不好的!”

我們以前談了很多話,但沒有談到這些。

總是談什麼衣服怎樣穿,鞋子怎樣買,顏色怎樣配;買了毛線來,這毛線應該打個什麼樣的花紋;買了帽子來,應該批判這帽子還微微有缺點,這缺點究竟在什麼地方,雖然說是不要緊,或者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批評總是要批評的。

有時再談得遠一點,就表姊表妹之類訂了婆家,或什麼親戚的女兒出嫁了,或什麼耳聞的,聽說的,新娘子和新姑爺鬧別扭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