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那一年去維也納有兩個目的,一是去看望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墓,二是去舒伯特的哥哥家尋找舒伯特的遺作。舒曼到達維也納郊外維林墓園,拜訪了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墓地,舒伯特並沒有緊挨著貝多芬的墓,中間隔著一位伯爵的墓地,舒曼特別羨慕這位伯爵能夠長久地躺在他們兩人的中間,有兩位音樂大師陪伴。隻是貝多芬的墓前有幾株紅玫瑰,而舒伯特的墓前沒有任何裝點,這讓舒曼的心裏多少有些替舒伯特不平。舒曼說他自己的夙願終於如願以償,他還多一個意外的收獲,是在貝多芬的墓前撿到一支鋼筆,他把這支鋼筆當成了聖物,給了他無限的靈感。
他在歸途中拜訪了舒伯特的哥哥斐迪南,斐迪南拿出舒伯特的許多遺物給他看,舒曼說他當時看到這些東西興奮得抑製不住渾身發抖,這是一個懂得藝術又懂得心靈的音樂家具有的品質,這是隻有舒曼才會有的表現,他後來將其中一些遺作以《遺物》為題發表在他主持的《音樂新報》上,讓世人重新認識了舒伯特的價值。
在這次拜訪中,舒曼最大的收獲是發現了舒伯特的《C大調第九交響曲》。他認為它具有“天堂般的長度”,高度評價了這部交響曲:“我直率地說一句,誰若是不知道這首交響曲,那麼可以說他對舒伯特知道的不多。”他認為當時的交響曲多數“都隻是貝多芬的微弱的回聲而已”,是“海頓和莫紮特傅粉假發的可憐剪影,而這假發下麵是沒有頭腦的。”而舒伯特的這首交響曲的意義在於“絕不止是包含一支優美動聽的旋律,絕不隻是表達已經被音樂家表現過成千上萬次的喜悅和悲哀的情緒而已,它還蘊蓄著更多的東西。這首交響曲把我們引入一個好像從未到過的境界之中。”
在具體評論這首交響曲的時候,舒曼這樣寫道:“這首交響曲,除了具有爐火純青的作曲技巧以外,還洋溢著濃鬱的生活氣息,精細入微的明暗色調,它的每一個細節都具有深刻的表現力,全曲充滿了我們已經很熟悉的舒伯特的浪漫情調。他這些神妙的漫長的樂句——正像長篇小說一樣滔滔不絕,難以遏止,而又絕不使人厭倦;恰恰相反,它有很大的吸引力能把讀者愈來愈深入地引進他的創作天地之中,流連忘返。”
舒曼回到萊比錫,將舒伯特的這首交響曲交給勃列特考普夫與格爾特出版公司出版,送給萬豪斯音樂會主辦機構,最後通過他的極力推薦和努力,由門德爾鬆指揮,在萊比錫音樂大廳演出。舒伯特一輩子都沒有聽到自己的什麼交響曲,更不用說這首在他逝世之前才完成的第九交響曲了。但是,現在他聽到了。在他的這首《C大調第九交響曲》中,他聽到了有他的音樂同時也有他和舒曼的心靈共有的回聲。兩個偉大的音樂家,在這裏緊緊握手。
我也曾經到過維也納的維林墓園,拜訪過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墓地,我看見在他們兩人墓地之間沒有一個什麼伯爵的墓,隻有一條人們踩出的小小的路。我看見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墓前都擺放著鮮花。從墓地來看,貝多芬的更為樸素一些,舒伯特的則雕塑得頗為漂亮,白色的大理石上雕刻著這樣的題詞:“死亡把豐富的寶藏,更把美麗的希望埋葬在這裏了。”——或許,是後人重新修葺過的。
站在舒伯特的墓前,想起舒曼和舒伯特,“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想起他們這一段生死兩地之間的交往;這一切該是多麼的難得而感人。人世中,有許多醜惡讓我們悲觀甚至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氣,但也有許多美好和純潔足以讓我們能夠抬起頭來,讓我們的眼睛裏充滿晶瑩的淚花而拂拭去濃重的陰霾。能夠給予我們這些美好和純潔的,其中最主要的是依賴於藝術,而藝術中最重要的是依賴於音樂。因為,我已經越來越不相信人世間的那種越是真情濃鬱越是充滿虛情假意的化妝過的情感;我也越來越不相信文學和影視戲劇中的偽劣的形式主義和煽情的製作方式。我隻依賴於我認為好的音樂,在這樣的音樂麵前,人和音樂一樣透明。在這樣的音樂麵前,讓我的心濾就下一點雜質,暫時與世隔絕,而分外沉靜安寧。
因此,千裏迢迢到維也納來,就是為了看望那些我心儀已久的音樂家。站在維林墓園前,我應該感謝那些音樂家,包括舒曼和舒伯特。
隻是,行色匆匆,我沒有找到舒曼的墓地。或許,舒曼的墓地沒在這裏,而在他的家鄉杜塞爾多夫?
我也沒有舒曼的運氣,在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墓地前撿到一支給予我靈感和好運的鋼筆或別的什麼。我隻撿了一枚橢圓形的樹葉,正是深秋季節,那枚樹葉金黃金黃的,如同舒曼或舒伯特遺落在這裏的一個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