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跨越淺淺的台灣海峽(2)(1 / 3)

轉而退守廈門,這是他生命的低潮,我在《悲壯的超越》一文中,刻劃過他的複雜心境:天未厭亂,國步多艱,方今之時,偽滿朝廷的氣焰正熾,山河紛紛淪於敵手,形勢對義軍極為不利。如何才能扭轉時局呢?談判,在這之前不是沒嚐試過,說到底,那隻是敵人誘降的翻版,他又豈甘自毀節操;開仗,這是早晚免不了的,不過,將不再是他們主動北伐,而是清軍大兵壓境,四麵圍剿。以區區兩島的實力,要和鴻運當空的清軍抗衡,顯然凶多吉少,隻怕揚州、江陰的慘烈局麵又要在眼前重演。史可法公的《複多爾袞書》固然寫得辭采飛揚,城存我存,城亡我亡的誓語也不失昂憤激烈,結果,不過是使淋漓的鮮血更加淋漓,至多是增加幾縷悲壯的尾音而已;恨血千年土中碧。老天啊,老天!以四海之廣,八荒之大,難道就沒有我義軍更好的出路了嗎?

突然一這裏用得上突然,海上狂風大作,洪波如山湧起,就像神話中仙人騎辟水獸從龍宮躍出,遠近的海水唰地分開一條大路一該是冥冥中有神力啟示,鄭成功在刹那間完成了生命的突圍:他決計戰略轉移,先行跨海東征,收複眼下為荷蘭人強占的台灣……

以後的故事,就是大家熟知的了。鄭成功力排眾議,包括昔日盟友張煌言的諷勸一一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梁!一堅決東征台灣。現在看來,雖然他當日的決策,著眼點偏於創建根據地,休養生聚,待機恢複明朝,雖然他爾後血戰九個月,趕走盤踞在台灣達三十八年之久的荷蘭殖民者(這一時間跨度正好與他的年齡相等)僅僅被時人看作一種局部性的戰功,且看他在《複台》詩中流露出的欣慰:開辟荊榛逐荷夷,十年始克複先基。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間關不忍離;但是,他本人沒有來得及吟唱的,山河已經替他鐫刻了,時人沒有來得及升華的,曆史已經替他弘揚了,山不轉水轉,他以悲壯的戰略轉移超越了悲壯,這是大義之上的大義,戰場之外的戰場,它超越了單一民族的狹溢視野,是個體生命在錯綜複雜的國家、民族矛盾麵前所能爆發出的最強度的璀璨。偉業不一定在頓境,偉業不一定在全過程,盡管鄭成功在收複台灣後的第二年,便不幸日落中天,遽然病逝,但他奇跡般地從絕境中把握住了未來,他是以大智大勇、大忠大義去撞擊時代,從而在華夏民族大一統的版圖上,留下倚天仗劍的永久性造型。

鄭成功是巍然挺立了,一無論是在官修的史書,還是在體現民意的人心,如今你到廈門、泉州乃至台灣一帶旅遊,隨處都會直麵他生命的烙印,諸如寺廟、紀念館、塑像等等。那天我們去泉州,老遠就看到大坪山脊屹立著一位英雄,居高臨下,俯視塵寰一真個是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不用謀清兄開口介紹,我已隱約猜測到,那就是近來被炒得沸沸揚揚的鄭成功的巨型雕塑(敢情硬要和衙口海濱的施琅石雕一較高下)。

可是施琅呢?

說到施琅,眼前立刻變得波詭雲譎,撲朔迷離。本來,施琅和鄭成功,兩人是否有人設身處地為施琅想一想?不錯,施琅是明朝的將領,早年投奔老鄉。

同是泉州府的老鄉,同是南明總兵鄭芝龍的部將,曆史功績同為收複台灣,蓋棺論定理應一般無二。事實不然,差別在哪裏?差別在於:鄭成功是從荷蘭侵略者手裏奪回寶島,所以被定位於民族英雄;施琅呢,他早先是鄭成功的戰友,兩人曾經並肩抗清,爾後隨鄭芝龍歸順清廷,中途反悔,複投鄭成功麾下,末了,又因和鄭成功失和,再度降清。他是在鄭成功死後,從鄭成功的孫子鄭克塽手裏接管的台灣,如此一來,曆史的評判就變得複雜而又曖昧。一般說來,施琅的作為站在朱明王朝的立場上,或者明鄭義軍的立場上,無疑是背叛。漢代以降,中華民族理念中最為強調的操守就是忠義,在異族入侵的危機關頭,任何背叛本族本國、腆顏事敵的行為,都屬於變節,都為主流思想所不齒。即以漢朝為例,蘇武滯留胡地十九載而不改漢節,一直為後世傳揚,而李陵兵敗被俘,最後投降了匈奴,當了人家的附馬,盡管他是飛將軍李廣的嫡孫,盡管有司馬遷這樣的太史公為之辯護,還是讓世人跌足嗟歎,責其貪生,怨其不義(如唐之白居易)。

站在清王朝的立場上呢?施琅則不失為識時務的俊傑,一統天下的功臣。滿族以關外區區幾十萬兵馬打天下,他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陸續整編過來的降兵降將。他們人數眾多,又兼在自己的土地上與自家人作戰,知己知彼,熟門熟路。不過,即便是清廷,對待施琅這類反戈一擊的降將,骨子裏仍有所保留。最典型的莫如對待洪承疇,洪承疇原是崇禎的兵部尚書,薊遼總督,鬆山大戰後兵敗降清,清帝啟用他橫掃中原,飲馬粵水,天下既得,卻又指示史家修《貳臣傳》,把洪氏列為首位,以示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