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李十三推磨(2)(1 / 3)

他的夫人貼著磨道的內套位置,把磨杠也是橫夯在胸腹交界處,隻是推磨的胳膊使力的架勢略有差異,她的右手從磨杠上邊彎過去,把木杠摟到懷裏,左手時不時撥拉一下磨扇頂上的麥子,等得磨縫裏研磨溜出的細碎的麥子在磨盤上成堆的時候,她就用小木簸箕攬了。離開磨道,走到籮櫃跟前,揭開木蓋,把磨碎的麥子倒入籮櫃裏的金絲籮子,再蓋上木蓋,然後扳動搖把兒,籮子就在籮櫃裏咣當咣當響起來,這是磨麵這種農活的象征性聲響。

“你也歇一下下兒。”

李十三聽見夫人關愛的聲音,瞅一眼搖著拐把的夫人的臉,那瘦削的肩膀擺動著。他抬起一隻胳膊用袖頭抹一抹額上臉上的汗水,不僅沒有停歇下來,反倒哼唱起來了:“-”

娘-的——兒——一句戲詞沒唱完,似乎氣都堵得拔不出來,便啞了聲,喘著氣,一個人推著磨扇緩緩地轉動,又禁不住自嘲起來:“老婆子哎!你說我本該是當縣官的材料,咋的就落腳到磨道裏當牛做馬使喚?還算不上個快馬,連個蔫牛也不抵……哎!怕是祖上先人把香插錯了香爐……”

“命……”夫人停住搖把,從籮櫃裏取出籮子,把籮過的碎麥皮倒進鬥裏,幾步走過來,又回到磨道裏她的套路上,習慣性地抱住磨杠推起來,又重複一遍,“命。”

李十三似接似拒的口吻,沉吟一聲:“命……”

李十三推著石磨。要把一鬥麥子的麵粉磨光籮盡,不知要轉幾百上千個圈圈,稱得路漫漫其修遠兮”了。他的求官之路,類如這磨道。他十九歲考中秀才,令家人喜不自禁,也令鄉鄰羨慕;二十年後的三十九歲省試裏考中舉人,雖說費時長了點兒,卻在陝西全省排在前二十名,離北京的距離卻近了;再苦讀十三年後到五十二歲上,他拉著騾子馱著幹糧滿腹經綸進北京會試去了。此時嘉慶剛主政四年,由紀昀任主考官,錄取完規定的正編名額後,又擬錄了六十四名作為候補備用的人。李十三的名字在這個候補名單裏。按嘉慶的考製,擬錄的人按縣級官製待遇,卻不發餉銀,隻是虛名罷了。等得牛年馬月有了縣官空缺,點到你的名字上,就可以走馬上任做實質性的縣官領取縣級官餉了。李十三深知這其中的空間很大很深,貓膩狗騷都使得上卻看不見。恰是在對這個“擬錄”等待的深度畏懼發生的時候,失望同時並生了,做官的欲望就在那一刻斷滅。是他的性情使他發生了這個人生的重大轉折,憑學識憑本事爭不到手的光宗耀祖的官銜,拿銀子換來就等於給祖墳上潑了狗尿。

他依著渭河北部高原民間流行的小戲碗碗腔的種種板路曲譜,寫起戲本來了。第一本名叫《春秋配》,交給田舍娃的皮影班社,得了田舍娃的好嗓子,也得了他雙手絕巧的“耍杆子”的技藝,這個戲一炮打響,演遍了渭北的大村小莊…他現在迷在寫戲的巨大興趣之中,已有八本大戲兩本小戲供那些皮影班社輪番演出……現在,他和夫人合抱一根木杠,在磨道裏轉圈圈,把田舍娃昨日晌午送來的麥子磨成白麵,就不再操心鍋裏沒麵煮的事了……

“十三哥十三哥十三哥——”

田舍娃的叫聲。昨日剛來過怎麼又來了?田舍娃壓抑著嗓門的連聲呼叫還沒落定,人已躥進磨房喘著粗氣。收住腳,與從磨道裏轉過來的李十三麵對麵站著,整個一副惶恐失措的神色。未等李十三開口,田舍娃仍壓低嗓門說:“哥呀不得了咧……”

李十三喘著氣,卻不問,他和夫人在自家磨道推磨子,閉著眼也推不到岔道上去,能有什麼了不得的禍事呢!那一瞬,他甚至料定田舍娃是虛張聲勢。虛張聲勢誇大事態往往是這些皮影藝人的職業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