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美穴地(1)(3 / 3)

噗地一口吹滅燈盞,柳子言不忍在若即若離的燈芯光焰中淫浸往事,墜入幽深的黑暗。但院中的狗還在咬,遂聽見一聲“虎兒”,接著有一串細微的金屬丁零的音響,柳子言不覺屏息而靜。雙眉上的額心像要生出一隻眼來也似透視了院中的一切。女人已經是換了一件圓領的晚服短衫吧,那短衫使女人別有了一種與白日不同的柔媚,情致婉轉,將粉頸根兩塊突凸的鎖骨微微暴露。女性的美豔皆如四姨太這一類,該肥的胸部和臀部渾圓。該瘦的後脊和兩肋則包骨不枯。她牽著狗的鐵繩走過,鐵繩使她柔不勝力,牽住一頭其餘軟軟拖地,一徑經過了公公病癱臥床的窗下,經過了吃齋的婆婆誦著禱告之聲的經房,然後就息睡到掌櫃的床上去嗎?真的,一雙褪了腳去的紅尖白鞋,在床下是怎樣的一對停泊了的小小船舟,送去了一枝帶露淋淋的花朵偎長於一根已朽腐的枯木邊了。

這般想著的柳子言陡然睜圓了眼睛,脫口在黑暗中說:“苟百都,你家的四姨太好風流!”

“世上的好女人都叫狗×了!”苟百都全然未睡,似乎正被一種事情所憤怒著,“你也想著四姨太呀?!”

一句話破壞了所有的美妙遐想,柳子言後悔著叫起這粗俗醜惡的下人。苟百都卻連連砸著火鐮,要點燈,火石爆濺著細碎的火花,在反複明滅的燦爛裏,柳子言看見了掀被而坐的赤條條的苟百都,他把頭別轉了。苟百都說:“把紙煤遞我,紙煤在你床頭牆窩裏!”柳子言沒有去摸紙煤,說聲“給”,將一團火繩扔過去卻故意失手把燈檠哐啷打翻了。苟百都罵了一句,摔了火鐮,卻說起掌櫃怎樣地不行,吃人參鹿茸也不行,四姨太就不止一次地在那鬆皮臉上抓下血印,養了“虎兒”對她親熱。“柳哥,你信不信?”柳子言不做聲。“反正我是信的!”苟百都咽了一口唾沫,“咱行的,可咱不如一條狗麼?!”

柳子言不願再聽下去,發出了悠長的鼾聲。苟百都說:“不說了不說了,柳哥,你是踏墳地的,墳地真能起了作用嗎?”

柳子言說:“不起作用,掌櫃的能請這麼多人來?”

苟百都說:“四個先生踏的穴,你一來踏的還是那個,這麼說姚家的墳地是最好的了?”

“最好。”

“還有好的嗎?”

“有是有,北寬坪怕也沒有再勝過的了。”

“媽的,那他姚家世世代代要做財東,要睡好女人了?”

天明,柳子言起得早,站在院子裏仰頭看一棵棗樹。四月裏的葉芽長得好快,生著刺的,硬著折彎的枝柯,把天空毛茸茸地割裂開了。四姨太抱著兩床綠被往廊前的繩上晾,輕輕就咳嗽一下,柳子言一轉頭,綠被與綠被之間恰恰地露一副白臉正笑著看他,這景象在柳子言的感覺中妙不可言,想到了荷塘裏的出水芙蓉,兀自地發呆了。女人說:“先生起早呀!”柳子言便說:“四姨太也起得早!”女人從被子下鑽過來,抱怨著掌櫃微明送那些風水老先生,隨路又要去前村的鋪子裏收取些銀元,害得她沒瞌睡了。“先生看棗樹看了那麼久,棗樹上有花嗎?”女人已經站在柳子言的身邊了,並沒有看棗樹,卻看柳子言的臉。柳子言慌了,竭力飾其中機,不敢苟笑,說:“瞧,棗樹上有一棵棗哩!”棗樹梢是有一棵去年的陳棗,雖有些癟,卻經了一冬一春的霜露更深紅可愛,女人也就瞧見了。

“我要那顆棗哩!”女人突然說。

柳子言搖了一下樹,天亂了,棗沒有落下來。

“我要哩!你給我摘下來嘛!”女人仍在說。

麵對著同齡的已經撅了嘴撒嬌的四姨太,柳子言也忘記了被雇請來的手藝人的身份,忽地鼓足了勇敢,一躍身抓住了樹枝,一隻手扯著一隻手竭力去摘幹棗,將一顆在滿掌紮著硬刺手心中的棗兒伸到女人麵前。女人卻沒有去取,喜歡地說:“你真老實!”喘笑著竟往廳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