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砸骨頭(1 / 3)

鐵凝

會計坐在白茬柳木桌前打算盤,村長坐在他的對麵,死盯著會計手下過來過去的算盤子兒。

入冬前,正是稅收季節,鄉稅務所已經來居士村催過稅款,稅款仍然沒有籌齊,還差六百塊錢。來人說,全鄉十二個村,就剩下居士,是居士拖了全鄉的後腿。來人還給規定了三天的期限。

村長是個好臉麵的人,說居士拖了全鄉的後腿,他受不了。給他規定三天的期限,他更受不了。

村長親自收稅,來到於老茂家。於老茂有一小片蘋果樹,按比例,應納林果稅五十四元,那湊不齊的六百裏,就包括著他這五十四塊。

村長說:“納稅的道理我也不說了,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咱們也別多講了,好歹你得給我個麵子,交了錢,一了百了。”

於老茂說;“不是我不給你麵子,是老天不給咱們麵子。伏天那場雹子可不是我瞎編的吧,樹上剩的那幾個果子,統共才賣了六十塊錢。交五十四塊錢的稅,剩下六塊還不夠我買二斤蒜薹呢。你是村長,你應該反過來問問鄉裏,遭了雹災怎麼還不減稅。”

伏天是有一場大雹子,村長想,他接過於老茂遞上來的一支“春耕”煙,點上,抽抽,愣了一會兒,去了於喜開家。於喜開喂了幾欄豬,下雹子也沒砸死豬,他應該交割頭稅。

於喜開正歪在炕角的被窩垛上哼哼,村長問他怎麼了,他說他正在拉紅白痢疾。

村長說:“這月份哪有鬧痢疾的?”

於喜開說:“剛才我還拉了多半碗呢。”

於喜開的媳婦從自來風爐子上拿下個水汆要給村長倒水喝,村長推開碗便說稅。

於喜開哼哼得更厲害了,說他這紅白痢疾就是豬傳給他的,說他那幾欄豬眼下都得了紅白痢疾,說得了紅白痢疾說死就死,不論是人還是豬。死豬又不能賣,不賣豬還交什麼割頭稅。

村長說:“於喜開,你拉痢疾有什麼證據?”

於喜開說:“半碗痢疾還在茅廁裏,不信去看看。”

村長說:“於喜開你他媽真不是東西!”

於喜開說:“主要是這紅白痢疾他媽不是東西。”

村長去找光棍兒於海,於海在坡上有幾棵花椒樹。於海說:“我把我自個兒當稅交了吧,正愁沒人給做飯哩。到了鄉裏叫幹什麼幹什麼,管吃管住就行。”

村長又去了幾家,各家有各家的說法。最後到了於四嘎家。於四嘎不讓村長進門,在門上貼了副對子:“自古未聞屎上稅,如今放屁也拿捐。”

會計還在打他的算盤,村長就給他念這副對子,一邊噝噝哈哈地捂著腮幫子。他正在上火,牙床子腫著。

會計說:“看,聽你念對子,叫我打錯了算盤。”

村長說:“還有個什麼打的,打來打去,也是差六百。”

會計說:“大清早的你就這麼大忘性,不是你非讓打來著。”

村長苦笑著說:“我就那麼一說。”

會計說:“當官的一動嘴,小兵子跑斷腿。”

村長說:“我看你是吃了槍藥。”

會計說:“我沒吃槍藥,我吃了半塊月餅。”

村長說:“八月十五早過了,哪兒來的月餅?”

會計指指桌角一個黃紙包,說是於四嘎剛才送來的,頭天沒讓村長進門,他表示歉意。

村長扒拉開紙包,拿出一塊月餅送到嘴邊咬,咬不動,這才開始端詳這塊被稱之為月餅的月餅。月餅上的花紋模糊不清,隻隱約地看出“提漿”二字;放在桌上磕磕,簡直比做月餅的木頭模子還硬,簡直像從於四嘎家祖墳裏刨出來的物件,村長想。他的牙更疼了。他扔下月餅看會計,會計手下的算盤劈裏啪啦又一陣緊響,表演一般。村長煩躁起來,便說:“別耍把你那算盤了行不行?”

會計停住手說:“怕是你還耍把不了這幾下子。”說著,臉上帶出明顯的不悅。村長伸出巴掌把會計的算盤一拍說:“我要是會耍算盤就把你辭了。”會計不緊不慢地說:“辭了我不打緊,你別拿算盤撒氣,沒看見快散架了。”村長看看算盤,兩頭用細鉛絲箍了好幾道,是快散架了。可是,他聽不得會計那不緊不慢的口氣,那不緊不慢的口氣像是故意激他。會計這一激,村長的牙果然又疼了些,火氣果然又盛了些。他抓起算盤嘩啦啦地就搖,搖著說著:“散架就散架,不就是架算盤!”會計撲上去奪算盤,說:“一架算盤也得十來塊錢!”村長把算盤背到身後說:“居士村湊不上稅錢還買不起一架算盤!”說著舉起算盤就往牆上摔,算盤散了,算盤子兒濺得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