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磊沒有覺察出張秀藻驚疑探詢的目光,他把表校好以後,感慨地說:“12月12日!雙十二!哎呀,你看,我差點忽略了——這是爆發‘西安事變’的日子啊!多少周年啦?”
張秀藻也一驚。是啊,一整天都快過完了,怎麼總沒能想起“西安事變”來!她心算了一下,立即呼應說:“那是1936 年爆發的……到今天整整46 周年了!”
兩個年輕人這時對望了一眼。有一種電火般的東西,撞擊著他們的靈魂。他們同時意識到了一種超乎個人生命、情感和事業之上的無形而堅實的東西,那便是曆史。
荀磊建議說:“我推車陪你走回去吧。”
張秀藻默默地點了點頭。
荀磊忽然覺得,有許多想法可以同這個同代人交流。當他們順著鼓樓根行走時,荀磊議論說:“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樣,已經有過那麼一次醒悟——在無聲無息流逝著的時間裏,忽然產生了一種曆史感……盡管從很小開始,大人就給我們上曆史課,給我們講曆史,可是在很長的時間裏,‘曆史’這兩個字在我心目當中,隻是一門功課,隻關係著一定的分數。比如,填空題:中日‘甲午海戰’,發生在哪一年?‘八國聯軍’的‘八國’,是哪八國?……盡管我得過不少滿分,可是,實話實說,很長的時間裏,我其實並沒有真正意識到什麼是曆史……直到我從英國回來,經過萬裏跋涉,終於又到達這鍾鼓樓腳下,一眼望見了這鼓樓後身那口廢棄的鐵鍾時,不知怎麼搞的,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眼睛發熱,嗓子眼發澀,我一下子產生了一種實實在在的曆史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那是很難能用語言表述清楚的,那是一種思想、情感、知識、理想、意誌和信心的綜合效應……簡單地說,就是我頭一回萬分清楚地意識到了,我在流逝的時間中所應奔赴的位置和我所應承擔的責任……也許,那也就是所謂的使命感——一種把人類曆史和個人命運交融在一起的神聖感覺……”
張秀藻被深深地打動了。聽了這番話,她對荀磊產生出一種超出愛之上的情感。這種情感一上湧,她的妒忌、怨艾、矜持、惶惑便迅速地消散了。在心弦的一陣強烈共鳴中,她忍不住激動地呼應說:“對極了!我覺得自己走向成熟的開始,也就是這種曆史感和命運感的萌發。記得今年暑假我們一群同學到山西,在黃河壺口大瀑布麵前,我就產生了類似你剛才說的那麼一種感覺……當然,也許比起你的感受來,這隻能說是朦朦朧朧的,可我自己很珍視它!……”
眼看已經拐進他們住的那條胡同了。荀磊覺得應當把他們這偶然觸發,然而很有興味的談話繼續下去,便建議說:“幹脆,你一會兒到我家吃餃子去吧。吃完餃子,咱們幾個同代人敞開聊聊——不光有馮婉姝,還有我的一個……要算堂妹吧,打河北農村來的,她帶來了好多農村的新信息,能大大地開拓咱們的思路……咱們就痛痛快快地聊聊這個主題:時間——曆史——命運——使命……好嗎?”
張秀藻愉快地答應了。她忽然覺得維克多·雨果的那篇愛情詩並不算怎麼成功。倒是這位文豪在彌留之際留下的一句話,更為動人心魄:“人生便是白晝與黑夜的鬥爭。”現在她同荀磊,同馮婉姝,還有那位來自農村的同代人,他們所經受的日日夜夜,同雨果所處的那個時代、那個社會,該有多麼不同啊,他們對鬥爭的理解,更不可能與那位異國的文豪相同。然而,當他們聚在一起時,她無妨借用雨果的這句“臨終遺言”,來引出活潑而深入的討論……想到這些,她對即將搬離那四合院,更有一種依戀不舍之情,並且為自己以往竟不能主動以同代人的身份親近周圍年輕的鄰居們,而感到內疚。快走攏院門時,她鼓起勇氣提議說:“要是你們家不嫌吵,幹脆,我把海西賓也叫到你家去,正式開個‘同代人懇談會’,好嗎?”
“太好了!”荀磊高興得把一隻手拍到後腦勺上,歡呼起來,“你看,這不就翻開咱們小院曆史上的新篇章了嗎?曆史,原本是可以由我們去創造的啊!”
兩個年輕人先後輕快地進入了院門。
1905年,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提出了狹義相對論,從根本上動搖了原有的時間觀念。他指出,兩件事發生的先後或是否“同時”,在不同的觀察係統看來是不同的。量度物體長度時,將測到運動物體在其運動方向上的長度要比靜止時縮短;與此相似,量度時間進程時,將看到運動的時鍾要比靜止的時鍾走得慢……
那一年,在中國是清朝光緒三十一年。盡管獨攬大權的慈禧太後勉勉強強地接受了鐵路、電燈、照相術、機器船一類的西方科技成果,並且下詔中止了以八股文取士的科舉製度,但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中國人能夠知道並且理解愛因斯坦這一劃時代的科學理論。高踞北京城北麵的鍾鼓樓,依然從極為落後的時間觀念出發,粗糙地報告著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