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事發生原理(2 / 3)

五、故事來自生活,思考,是一種複雜的綜合,也就是說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可能構成故事的元素。古今中外一部長篇的故事寫幾十年,幾年,有時一個故事也在心裏許多年,直到偶然的機會才能瓜熟蒂落。博爾赫斯有一個短篇小說叫《代表大會》,主要說我參加了世界代表大會,經曆了這個代表大會的始末,認識主席堂亞曆山大,烏拉圭莊園主,秘書,諾拉,紅頭發代表,特威爾。故事寫了籌備世界代表大會,它的機構,人員,活動。幾次會議,然後受主席的約請去喀裏多尼亞莊園參觀建築中的巨大工程,主席對莊園是嚴厲的家族管理。回來在春天的一次會上特威爾說代表大會圖書館不能隻限收工具書,而應收各國的古典作品。巴黎成了美洲人的烏托邦,代表明確提出輪流去巴黎參觀,我在1902年元月到巴黎認識了貝雅特麗齊並愛上了她。回國後,代表大會圖書館購了許多書,我寫了一個在倫敦的報告給主席,在阿爾西納街的院子裏卸了很多書,地板門通向的地窖,隻聽到主席用上帝一樣的聲音,所有的書一本不留地搬出來,院子裏書堆成了小山,主席下令統統點火燒掉。特威卡委屈說,花了大力氣弄來又燒掉。世界代表大會需要它們。主席諷刺說,我從來沒聽過世界代表大會。每隔幾個世紀都得焚毀亞曆山大城圖書館。我如今什麼都不要了,包括我賣掉喀裏多尼亞莊園。

他還說,世界代表大會從世界產生的一刻開始,全世界龐大的事業不是幾個莊園棚裏人說的大話。世界在繼續它無處不在。代表大會什麼都不是,它是牛群。我們不需要,我們應該慶賀這種取消。

大家在城裏歡快地玩了一個晚上。我隱約看到的東西一直留在我的記憶。我們的計劃秘密存在過,那個計劃是世界宇宙,是我們。大家相約永不提起這次往事。直到所有人包括主席都去世了。博爾赫斯談到這篇小說,《代表大會》我構思了三十多年,最近才提筆寫成。可能故事的情節跟原先有所差異,當然是幻想的情節,不過不是超自然的幻想,而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幻想。因為,它取材於一次我不曾有過的神秘經曆。我決意講我自己並不完全相信的東西(《博爾赫斯七次談》48頁)。博爾赫斯這個故事經過漫長的故事構思,類如傳奇。說實話這個故事並不複雜,一是我在夢裏的經曆,二是代表大會始末。故事實際是毀掉一次幻想的存在,因為世界宇宙的存在是永恒的存在,我死後仍在繼續。這使故事具有一種哲學思辨的內涵。

一個故事長期的孕思,一方麵使它完整豐厚,另一方麵作者長時間在尋找它的內核。我的一篇小說《金小蜂》其故事也經過了15年的構思。故事形成是來自於生活中真實的片斷,來自於長期藝術思考的綜合,這一原則是現實主義寫作中大多數作家故事的構思準則。特別是我們從許多作家的小說中看出他的自傳性,這表明故事中有大量的作家生活痕跡。昆德拉的長篇小說《玩笑》是1962年寫的,作者33歲,激發他靈感是一座捷克小鎮中發生的故事:一個姑娘因從公墓裏偷花,將它們作為禮物送給情人而被捕。昆德拉的長篇《玩笑》實際便是此次事件的骨架構築而成的。同時說明這個論點的博爾赫斯的《第三者》也是如此,他不僅受聽到言談的啟發,還直接把母親說的話作為小說人物的話。

六、故事來自大膽的想象,或一次幻覺,某一個中心意象,或心中一個朦朧的想法。這幾乎是現代小說故事來源的主要原則,為什麼?因為現代小說不特別講究故事的完整性。很難想象道克托羅由音樂的一種技法:雷格泰姆,(雷格泰姆是一種切分音法,右手彈出切分音,左手彈出發展旋律。一支雷格泰姆有四個主題。)由音構成了他一本小說《雷格泰姆時代》的故事。作者說雷格泰姆把我帶到寫作的終點。在故事程式構成中保留音樂的性質,昆德拉的小說也是如此做的。安·波特寫成了《中午酒》的故事,但是這個故事僅是對童年的回憶,奇怪的是他不是童年生活事件直接顯現,是童年生活意象,例如看到用刀切煙,想起父親用刀尖挑核桃仁,在鄉間有許多刀具的東西,斧,犁,豬刀,剃刀,從小懂得使用刀和避開刀,還有姐姐從馬上墜下來斷了鎖骨,這些東西經常回想不下十次。(但是有一天,我才真正看到了這東西,就是這東西,在湯普生殺了哈奇,後來又覺得自己不受懲罰無法活下去,成了恍恍惚惚中幻覺中的一部分(《小說鑒賞》下711頁)。童年意象構成了小說《中午酒》凶殺故事的主要來源,如果安·波特不作特別說明,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湯普生和哈奇的凶殺故事和童年鄉村結合起來。這表明引起故事的意象、幻覺、回憶、想象,不是一加一的等於式,含有巨大複雜的變體,你想象不到會由此引起彼,因而這也是表明了故事發生原理的複雜性。

七、故事不是先於文本預先設計編織好了的,而是伴隨著小說產生中,一個自我生成的生命實體。傳統小說講究故事的完整統一,講究戲劇性,有強度,複雜而刺激,因而傳統小說有預先精心的設計。現代小說中多數在動筆時,沒有故事,沒有情節,僅僅有一種意象、幻覺,一種氛圍的推動,或者僅是一些句子,一種藝術感覺打開了環境。心中寫作的意念滾雪球般推動,故事在其間慢慢成長,情節也是逐一展開的,朦朧中形成整體。歐多拉·韋爾蒂談寫作《沒有你的位置,我的愛》,夏日和朋友從新奧爾良去南方,跟著感覺寫了一稿,而寫第二稿又與第一稿毫無關係。一種旅行中印象的展開,第一稿寫了許多外部世界,後來讓小說揭示的卻是赤裸裸的內心世界。韋爾蒂的觀點很明確:小說是一種幻象。我寫作《考古學》起因是和顏家文先生一同去天津看《小說月報》的朋友,火車上他說長沙大火是實行蔣介石的焦土抗日。我便寫了自己重返洞庭湖故鄉考察,到了古羅鎮該寫什麼一概不知,寫到瞎眼老人和頹敗的古鎮,戰爭年代的一切細枝末節都在我的想象中誕生了,我在曆史中看了長沙四次會戰,湖南人殊死反抗,其殘酷與慘烈讓人心悸,細節像樹葉一樣掉下來了,故事始成。

八、重寫舊有的經典故事。傳統寫作中叫改編。從原創小說性質而言,改寫故事和續編故事的價值都不高。這在中國小說中改寫與續編也是很常見的,例如從《水滸傳》中引出許多分故事。《紅樓夢》有許多續寫本,現代小說中重寫石秀殺嫂,武鬆與潘金蓮的故事也很多,這種重寫故事,是對前文本故事的存疑,再寫一個重新理解的故事,兩個文本故事均是完整的。這本質上隻是對故事內核的質疑,是一個理念批評問題,實際意義並不大。另一種改寫,是顛覆性的構成一種嶄新的文本方式。美國小說家唐納德·巴塞爾姆以《白雪公主》長篇小說顛覆格林童話《白雪公主》,在1967年這完全是一種新文體的獨創者。《白雪公主》童話裏白雪是一個美麗讓人痛愛的形象,七個小矮人是無私保護照顧白雪公主的形象。童話中有象征性的衝突模式,天真與成熟,善良與邪惡的機智鬥爭,最後有白馬王子來了,成就熱鬧婚禮的大結局。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是高個黑皮膚,有誘人的美人痣,她期待的坡爾王子是個平庸的人,她淋浴中還和七個小矮人做愛,七個矮人沒有分別的姓名,老大憂鬱厭世,包括對白雪,愛已宣布死亡。白雪也對周圍平庸的世界厭倦不滿。許多現代商業雜燴充肄。七個矮人平庸、虛假,沒有價值取向,剛好是對當代美國人現狀的一種隱喻,白雪最後也死了。小說《白雪公主》沒有開頭、展開、高潮的情節線索,隻有混亂的話語係統,人物行為毫無目的,在小說中不停在隨意插入、廢話、遊戲,包括采用片斷和不同字體,使文本如同一個大雜燴,徹底反傳統中的精致典雅,完整優美。

九、依我對古今中外小說的研究,凡小說均有故事,如果以故事為原則對古典與現代小說判別,隻是故事的呈現方式不一樣,傳統故事的元素,如事件、情節、人物、環境都很集中,有場景感,活動方式,有連續和衝突,有發展過程與結局,是一個統一的整體,簡單說,故事有可講述性。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中的小說不是沒有故事而是故事的處理方式不一樣,他們不再相信故事整體的力量,不再相信時間的連續和邏輯的力量,簡單說,現代人不再相信一個由故事組成的封閉空間。故事在傳統小說中獨尊的地位下降了。中國在古典小說的初期故事比人物更重要。近代小說人物的位置高於故事,現當代小說故事功能更弱化。但故事依然作為重要的、必不可少的元素。但故事出現的麵貌卻是千姿百態了。故事的主要表現形式首先是由一個純粹的生活故事變成一個正在進行的寫作故事。那便是裏卡登說的,停止寫故事以便成為寫作的故事。小說變成一個故事的寫作過程,作家參與故事之中,不斷停頓插入其間,述評,拆解,包括寫故事的全部的意圖及手段,這便是我們常見的元小說。最早的元小說應該是紀德的長篇《偽幣製造者》,那裏還有完整的故事。美國著名的元小說家威廉·加斯代表作《鄉村中心之中心》,寫的是一個垂暮詩人失去年輕情人,到印第安納州一個中部地區隱居,可這裏並不是他理想的烏托邦,鄉村的荒原隱喻著精神的空虛焦慮。故事被拆解成很多片斷,冠以小標題。可以說整體的故事瓦解了,但局部的動作進程依然清晰。我見什麼,我幹什麼,我想什麼,或者在一種自我矛盾與苦悶之中,或回憶想象,具體活動也都是清楚明白的。我們最好把小鎮故事看成幻覺,一次想象的產物,一個絕望的影子。第二,所有故事拆成碎片,成為孤獨的零散的片斷。這些碎片有的是情節、動作,有的是人物、事件,有的是環境,或精神幻象。但如果從整體抽象出來它依然還是一個故事。羅伯特·庫弗的《臨時保姆》一共由108個片斷組成。故事是一個少女到中產階級家庭去做保姆,這家夫婦去朋友家聚會,少女照看兩個孩子,一個吃奶的嬰兒。故事在三個點上平行,一是哈裏家保姆照料孩子,二是哈裏朋友家,哈裏是中心,三是哈裏客廳電視屏幕,警長為中心,寫了哈裏幻覺想誘奸少女,另外少女男朋友和一幫朋友謀劃去奸汙少女,電視畫麵不停地變幻與切換。這個小說故事像漫天飛舞的碎片。《白雪公主》也是碎片化寫作,《白雪公主》的碎片不像《鄉村中心之中心》與《保姆》保姆的碎片,因為加斯和庫弗的碎片還有獨立的語段,小節感。巴塞爾姆的碎片已經滲透到句子,他的句子均是斷裂的,不連貫的,連句子的字體都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句子與句子之間也類如精神病患者是跳躍的、拚貼的。如果和前麵元小說比較,前者有對故事的拆解、組裝和故事理念的交代闡釋,而是在碎片拚貼的方法中,故事是靠讀者抽象出來的。故事拆解後局部仍有情節,一方麵沒有整體感的中心情節控製小說的結構,另一方麵情節也是非連貫的,關鍵它已不靠邏輯組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