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嚐無誨焉。”(此二章見聖人教道之廣,孟子所謂來者不拒,亦即此意。)子曰:“不憤(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不啟,不悱(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此即今所謂自學輔導主義。)子曰:“二三子以吾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此可見為師者一舉一動,無非學生之模範,無非教也。)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欲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章與前章意相似,總是要人從躬行處體認道理,不必專求之言語之內。)子貢曰:“夫子之文章(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不可得而聞也。”(此子貢於得聞性道後想像追思,深歎夫子之教人有序。)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由,子路名)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求,冉有名)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赤,公西華名)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此見聖人之因材施教。)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一片私心。)對曰:“未也。嚐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總束一句。意極冷淡,言外摹寫,無異光景),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聞詩聞禮,不是前此不聞,但向也習而不察,今提醒之恍若新聞耳。然玩語氣,其喜仍重在“遠其子”一邊。○此章當與有教無類章並看,對人則無類,對子則無私,聖人之大公無我如此。)互鄉難與言(互鄉,鄉名,其人習於不善,難與言善也),童子見,門人惑。子曰:“人潔己以進,與(許也)其潔也,不保其往也;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此即所謂有教無類也。孟子所言“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與此章同旨。)闕黨童子將命(傳賓主之言),或問之曰:“益者與?”(或疑童子學有進益,故使之傳命,以寵異之也。)子曰:“吾見其居於位也(禮,童子當隅坐),見其與先生並行也(禮,童子當隨行)。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此童子非能求益,但欲速成,故使之給使令之役,觀少長之序,習揖遜之容。蓋所以抑而教之,非寵而異之也。○此又另是一種教法。)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孺悲,魯人,嚐學士喪禮於孔子。當是時,必有以得罪者,故辭以疾,而又使知其非疾以警教之。○此即孟子所謂不屑教誨之教誨。)

孟子

《史記》列傳雲:“孟軻,騶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遊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鞅,楚魏用吳起,齊用孫子、田忌,天下方務於合縱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是則《孟子》之成書,與孔子自衛反魯,刪訂六經,其用意正複相等。蓋周流列國,道不得行,不得已乃退而著書,思垂空文以傳之後世。尼山鄒嶧,先聖後賢,若合一轍也。孟子之書,其先列於諸子,《漢書·藝文誌》列入儒家。至宋儒出,乃始尊之與《論語》並稱,列入經類。然《孟子》之見重於學者,固不自宋儒始也。揚子雲(名雄,西漢成帝時人)曰:“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韓退之(愈)曰:“孟子醇乎醇者也。荀與揚(荀子名況,揚即揚雄)大醇而小疵。”又曰:“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後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其所能授弟子,源遠而末益分。惟孟軻師子思,而子思之學出於曾子,自孔子沒,獨孟軻氏之傳得宗。故求觀聖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又曰:“向無孟氏,皆服左服而言侏矣。故愈嚐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蓋孟子以知言養氣之學(孟子曰:“我知言,我善養我浩然之氣”),道性善,稱堯舜,崇王黜霸,言仁義不言利,又拒楊墨,放淫辭,使邪說者不得作。”凡所種種主張,散見於七篇之中者,無非衛道之言也。故其為二子所推尊者如此,是豈無以哉!

抑孟子之學說,猶不止此也。孟子之所最注意者,惟人民而已矣。故與時君問答,無不歸束於與民同之一語,而其所汲汲為民計者,有二大主義:一為民權主義,一為民生主義。孟子見當時人君殘虐其民,靡所不至,民之地位,不啻犬馬土芥者然,乃毅然主持正理,抑人君而尊邱民,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於湯武之征誅,則曰:“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因齊宣王疑其弑君之故。)於鄒民之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則曰:“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他如用一人必曰國人皆曰賢,去一人必曰國人皆曰未可,殺一人則曰國人皆曰可殺。”此皆民權之說也。孟子又見當時戰爭不已,民生塗炭,故在在以寢兵息民為主,而對於當時之辟土地充府庫者,則斥之為民賊,處之以上刑。(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又曰:“善戰者服上刑。”)齊宣、梁惠、滕文之流,苟有所問,無不進以仁政之說。而仁政之要,則不外製民之產,使民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因有五畝之田,百畝之宅,以至雞豚狗彘至纖至悉之規畫,此民生主義之尤未嚐一刻忘者也。夫民權、民生二大主義,今之學者所齗齗然認為不易之理,至要之圖者也。而孟子於二千年前,已切切言之,豈不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