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靜安先生之自沉》等篇是一組紀念文字。因有短論、哀辭、啟、小傳、講演、日記等多種文體,文辭風格各不相同。但它們都是和淚而成的,表達了發自內心的痛悼之情,稱得上是“體同而事核、辭清而理哀”(劉勰《文心雕龍·哀吊》)的上乘之作。父親為人真誠,重情誼,甘願為朋友作出犧牲。聞一多先生遇刺後,他義無反顧地中斷自己的研究課題,承擔了聞先生留下的“楚辭”課,並參與編輯《聞一多全集》。不久,朱自清先生又不幸病逝,他同患十二指腸潰瘍,病情也日益加重,為了亡友,他不能顧惜自己,毅然代理著清華中文係主任之職,又立即主持編纂《朱自清全集》的工作。清華園解放前夕,在槍炮聲中,他首先想到的是集中聞、朱兩先生的遺稿,妥善保管,以免發生意外。在此,他已將生死不渝的友情化作了義不容辭的責任。
父親的真情同樣反映在最後一組信函中。陸微照(維釗)、胡宛春(士瑩)、徐聲越(震)原都就讀於東南大學中文係。早在大學時代,他們就結為至交,常有詩詞唱和。父親讚賞他們的才華:“蕙風雲歿彊村髦,天下音聲付年少。浙中並起有三人,宛春徐陸皆馳妙。”(一九二八年《寄題胡宛春霜紅簃填詞圖》詩)畢業後,曆經患難,南北暌離,而友愛彌篤。父親去世後,陸伯伯將父親的去信特意抄出寄來,說是可供出全集之用。半個世紀過去了,三位伯伯都已仙逝,父親的全集尚無音訊,我實在愧對父執輩的期望。現選出其中幾函,以證他們誌趣相投、情同手足的友誼,也可略知父親解放前後的生活。這一組中還有父親的家信。父母一九三六年春結為連理,而戰時關山阻隔,十年間鴛聚不到三載,情感的交流主要訴諸紙筆。然而一封信在路上要走幾個月,有時還會丟失。在烽火連天的時候,家書真比萬金還要貴重。勝利後,父母把兩地書合在一起,我們珍藏至今,視為傳家寶。既為家信,有如與母親麵談,不免多寫生活瑣事,那綿綿的情意就蘊涵在平常的話語中了。在戰時,父親有著太多的憂思,上至國家前途、戰局變化,下至親人安康、兒女教育,都使他牽掛焦慮,心情不免鬱悶。再加上物價飛漲、薪津微薄,為了多給家中彙生活費,他又盡量克扣自己。這都使健康受到很大損害。然而,他的信中卻不乏幽默與亮色,清貧的生活在他筆下顯得饒有情趣,這既是為了安慰妻子,更是因為他有著理想與信念。他尊重女性,在家庭中實踐著男女平等。對待子女,他平和、寬容,不像有的家長那樣讓人望而生畏。所以信中關於愛情、婚姻、家庭的議論並非空談,今天看來也未過時,相信能引起讀者的共鳴。
《賞月清華園》與《走訪盧溝橋》兩組都是日記摘錄。前者從一九二九年至一九四八年,原已收入《清華園日記 西行日記》一書,後者錄自尚未發表過的一九五一年日記。為突出主要內容,每段另加了標題。從前一組日記中,可以看到戰前相對平靜的校園生活、戰時曆盡艱險的顛沛流離、清華園中師生在麵臨解放時不同的心態和表現……,它們是人生曆程的真實記錄。後一組以記遊為主。這一年父親參加抗美援朝宣傳、參觀土改等活動,看到了社會的新氣象。每到一處,學者的積習又使他格外關注遺址古跡,不免作一番考察、印證,興致盎然而別有心得。這一段日記的基調是明快的。
去年十一月中,恰逢先父百年誕辰前夕,百花文藝出版社鄭重約稿。責任編輯高為先生為文稿的編輯、審訂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在此一並表示誠摯的感謝!
人生苦短,父親更不幸而未能盡其天年。然而他投身學海,從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又將自己的成果彙入學海。有限的生命,已化作無涯的永恒,故文集題名為“無涯”。
乙酉新春於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