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是把三國時代的戰爭作為題材的曆史小說。我們可以把《三國演義》稱為曆史小說;它是中國古典的民族形式的曆史小說,和世界文學裏的所謂曆史小說有性質上的差別。歐洲的長篇小說產生在資本主義社會,是個別作家的文藝作品,內中有把某一個曆史時期作為背景,用大部分虛構的人物故事來充實描寫這個時期的社會生活的,叫做曆史小說。我國的曆史小說產生在封建時代。有通俗說書業者,約略根據史書,對人民大眾講說曆史上的戰爭故事和英雄人物,講說某一個朝代的興亡始末;原來是口頭的文藝創作,從他們的累代相傳的講說底本稱為“話本”的東西,通過文藝作家的加工編寫,產生了大批演義小說。《東周列國誌》、《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等等,都屬於這一類,向來被稱為演義小說的,按照它們的內容,可以叫做曆史小說。它們是民族形式的曆史小說。這類東西有點像歐洲中世紀流行的曆史傳說和英雄故事書,同樣淵源於人民口頭創作,同樣是封建時代的文藝作品。《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生活在元末明初(約一三三〇—一四〇〇),是一位偉大的通俗文藝作家。三國故事的流傳到了他的時代已經有五百年的曆史,他繼承了豐富的民間文學遺產,再參考了史書裏的材料,編寫成這部曆史和文藝融合得恰到好處的天才傑作,在演義小說中是一部典範的、最成功的作品。
晚唐詩人李商隱在《驕兒詩》裏描摹他小孩的淘氣情況,有“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兩句詩,可見在晚唐時代三國故事已經普遍流行了。《東京夢華錄》記載北宋首都汴京(今開封)的“京瓦伎藝”中間有“霍四究說三分,尹常賣五代史”。京瓦是京城的瓦市,熱鬧的人民市場,活躍著各色各樣的大眾化的娛樂雜伎。霍四究不知是何等樣人。“常賣”是京都的俗語,指在街頭叫賣小商品的,大概講五代史的尹先生曾經是這樣一個行當出身的。由此推想,霍四究也不會是怎樣博雅的人物吧?從記載,北宋的汴都和南宋的都城臨安(今杭州)裏,演說史書的名家有孫寬、李孝祥、喬萬卷、許貢士、張解元、張小娘子、宋小娘子等。這裏貢士、解元等稱呼不是真的科舉上的身份,乃是社會上對於一般讀書人的美稱。演史家要按照史書編造故事,其中盡有些有相當學問的讀書人,不過這班讀書人必定是窮得可以的,在科舉上斷了念頭,不想往統治階級裏爬了,他們轉向〔為〕(編者注:原脫字)人民大眾服務,坐在茶館裏說古書了。這樣他們把掌握在封建統治階級手裏的曆史知識搬運給人民,同時結合人民的道德標準批評了曆史人物,結合人民大眾的藝術創造能力把曆史事件越發故事化了。在說書界中還有和演史家並立的“小說”家,講說傳奇、鬼怪和反映社會現實生活的短篇小說的,這派的說書藝人捏合故事的本領更高,不像演史家的一定要依據史書,帶點書卷氣的。這派的有名藝人中,有故衣毛三,棗兒徐榮等,從他們的稱號可以推想他們的階級出身,大概是賣過舊衣服,開過棗兒鋪的。總之無論讀書人也好,做小買賣出身的也好,他們現在同屬於一個階級,就是在市場裏說書講故事的伎藝人。講說的是他們,編造話本的也是他們。他們屬於小市民階級,處在社會下層,是被壓迫者,是老百姓。他們的口頭文藝創作,主要反映市民階層的思想意識。不過在都城裏活躍的說書業者,原是從各個城市裏集中得來的,說書業普遍於全國,普遍於城市,也深入到農村。說書的是走江湖賣伎藝的,他們接近廣泛的人民大眾,所以他們的文藝創作合乎人民大眾的口味,反映人民大眾的願望的。封建時代有兩種文化,一種是封建統治者的文化,一種是人民大眾所創造的文化。說書藝人的口頭創作集中表現了人民大眾的文藝創作才能,從這裏成長出民族形式的小說,替施耐庵、羅貫中、吳承恩、吳敬梓、曹雪芹的文藝天才開辟了廣闊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