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讓我延續這本書的敘事格調,來一句開頭吧:
西元二〇一二年,平安夜前日。微涼。
此刻,我正坐在貴陽火車站前一間破舊的網吧裏,忘穿秋褲,下身略冷。四周煙霧繚繞,電腦屏幕黢黑,鍵盤少了S和D兩個鍵,打字有些費勁。
一切簡直完美極了。
這是我第一次給書寫後記,從沒預想過會在怎樣的環境和時刻裏,就像從未預想過今後的人生和明天的路。並非從青春期開始就如此,而是因為幼時預想的所有,到最後都沒按照預想的來,無論好壞。世事無常,是自己從過去二十幾年短淺的人生裏開悟的唯一真理。這對於一個癡迷人生的人來說,既是恩賜,又太不過癮,於是我開始靠寫故事過癮。在故事裏,我就是老王頭兒,給每個人算命,給每個人安排各自應景的結局,因為我給他們都算過了,甚至親眼目睹過了。可是我還不夠老王頭兒智慧,算不出自己的命,因為我見過的還遠遠不夠多。
我從小最愛看的電視是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因為那是姥姥的最愛,我就陪她看。姥姥不識字,她喜歡聽趙忠祥極慢的語速。我曾問過她為什麼獨愛動物世界,姥姥說,因為隻有這個節目演的是真的,你看啊:誰遊水,誰飛天,誰跑、誰爬,誰吃草,誰吃肉,誰一輩子窮追不舍,誰畢生疲於奔命,老天一早都給定好了,多厲害的人也編排不了,隻有冷眼旁觀的份兒。我覺得她有大智慧。姥姥不喜歡電視劇,尤其厭惡金庸和瓊瑤,我每次偷看,她都強行轉台,然後用山東俚語戲謔一句:胡扯麻八子。意思是大假特假、純屬瞎編。姥姥對我的童年影響深遠,她身上有山東人最吸引我的一良一莠:會講故事和迷信,她的故事裏永遠怪力亂神,而且每次給我講同一個故事,結局都千差萬別,說明她隻是記住了那個故事的開頭,剩下都是每次即興瞎編,但每次都引人入勝。直到我長大幾歲後讀了《聊齋》,也依舊認為天下講故事的人,我姥姥第一,蒲鬆齡第二。
其實姥姥講的那些故事,情節都是我聽過的最天馬行空、最“胡扯麻八子”的,她卻總嘲笑別人瞎編,想想很有趣。姥姥的本性純良,所以她故事裏的結局永遠都是邪不壓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在現實生活中,她跟樓下院子的老太太們閑扯家常時,口口聲聲的卻是另一套信仰:君子得名,小人得天下。
就在我為此書收官前,莫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也是個迷信的山東人,我感覺自己像他的近親一樣高興。他自詡為一個講故事的人。就像他在領獎時想要表達的:講故事的人,甘苦自知。但我相信,無利不起早,一定是甘大於苦,否則不會有人願意十年如一日地堅持做這樣一件損己還未必利人的苦差事。這裏的“利”,是讓人感到快樂和享受的意思。佛說,有些人生來是為享福的,有些人生來是為受苦的,都是上輩子的業報,切忌執迷當下。關於信仰,我不敢多說。但我認同舞蹈家楊麗萍的一句話:有些人生來就是旁觀者,看一眼世間冷暖,就匆匆走了(她曾形容自己是一個人世的旁觀者)。我尚沒有如此高的自省,更不敢有,因為我既不願超脫,也不甘旁觀,我隻求更為熱烈地擁抱俗世的一切,摸爬滾打,且行且笑,挺好。俗世的生活,是我安全感的來源,也是靈感的來源,是活生生的。所以我才想,後記總是要寫一次的,因為寫作總是有初衷的,作為一個打算長久寫下去的作者,與其等到老不正經的年紀再囉囉唆唆,不如在被人認為輕狂無知時透支幾句。